颠簸的船

颠簸的船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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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从山西回成都的火车上认识的文松。那是15年的时候,那会儿我刚刚开始独自旅行。外省的第一站去的就是山西,平遥的静,大同的古和介休的秀,都没有让我难以忘怀,而唯独回来的这一段火车让我铭记于心。

我买的是硬座票,一是省钱,二是我喜欢坐火车。一共24个小时,风景会看累,火车空间也狭小,坐到第五个小时,我开始感到浑身不舒服。

文松的座位正对着我,他人很瘦很黑,个头中等,穿一件白色t恤,一条黑色裤子,因为衣服裤子都是紧身的,所以他看起来休闲中又带点滑稽。但身材不错,能隐隐约约看出肌肉线条,但不像健身练出来的,应该是与从事的工作有关。

我开始和他攀谈起来,他皮肤很黑但又长了一口大白牙,说话和笑起来的时候都会露出牙齿,而他又一直在笑,所以他看起来很有喜感,和他说话让人觉得好快乐。

他的搞笑能力也确实很强,他的肢体语言丰富又夸张,说起笑话抖起包袱来一套一套的,我也是个搞笑热场能手,但在他面前只甘拜下风。

我们一路畅聊,欢声笑语,到了晚上火车上人们开始进入熟睡模式时,我们开始小声谈话,大概是对彼此有种天然的信任,我们聊到了天快鱼肚白才睡。

而我睡不着,因为文松的故事让我难过。

他是名船员,来山西之前刚好辞职上岸三个月,在辞职之前他已经在船上漂泊整整三年。

他是大二的时候退的学,家里本来太穷,爸爸有残疾,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全家靠务农和妈妈打零工维持着,还有个比他小五岁的弟弟刚上高中,他拼着一口气考上了外省一所大学,学费生活费全靠自己做兼职,为了节约钱每年只寒假快过年时买张车票站回去。

生活并没有给努力生活的他太多回馈,他爸的病俞发严重,迎面对人随时的微笑也没有减轻他内心丝毫苦楚,相反,很多笑容成了旁人不理解他的假象。

最不理解他的是他的退学,作为当地唯一一名考上大学的孩子,这份光荣给他带来了更多沉重,昔日的玩伴都开始养家,有人开始在他耳旁鼓吹读书无用论,他认栽似的同意了,在退学的第二周他就上了船。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他能去的工资最高的一份工作,上船那天刚好是夏至,他回忆起那天阳光特别好,但他觉得一切都不那么好,未来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他只麻木的跟随大部队,毫无留念的跳上了甲板。

文松跟随的是一条跑全球货运的大型货船,不定期会靠岸,一年运气好能回一次家,他属于最低级那类船员,年薪十万。

船上的工作琐碎又烦躁,饮食没得选,作息也并不规律,一复一日的大海不再让人看到辽阔,感受到的只有颠簸和摇晃,久而久之,晃动和不适感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在那看似很大实则很小的地方,逗留着孤独。

船上没什么信号,他三年除了每隔两三月和家里联系一次,没有再与任何人有过联系,每次靠岸都是异国他乡,但没有特别的风景和特别的经历,有的只是沉重的工作。

船上的等级也很森严,高级船员与低级船员分工明确,大家只守在一方甲板,有嬉戏对话,但并没有实质的交流。

他在一千个面对大海的日日夜夜里咬牙坚持着,他觉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说他不敢思索生活的意义这样的问题,对他而言,意义就是每年有十万块钱。这十万块也确实大大改善了家里情况,爸爸的疾病得到了更好的救治,弟弟也考上了大学。

他也在弟弟上大学的那一天靠了岸,他说他早就恐惧了大海,不想再回去。生活并没有中止,他挣得钱所剩不多,给了家里一部分,他就只身来到成都,他很快发现自己已经被时代远远甩在了后面,船上学到的技能在地面上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没钱没技能没学历,甚至最基本的办公软件他也不会。

在接连碰了两个月壁后,他很快身无分文,有人建议他不如学习编程,工资挺高。他很快报了个班开始学习编程,他办的月供分期,找了个酒店的杂工兼职,上一天休一天,休息那天他就去上课。

学习的过程并不简单,他几乎对电脑一无所知,但没关系,他是班里最认真的那一个,编码复杂,没关系,每两天睡五个小时,他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学出来。他确实学出来了,他培训班的老师说他的技能足够找工作了,他也满心欢喜的这样认为。

但满心欢喜的日子太短。他依然找不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因为这项工作看资历或学历,可惜他都没有。他过往的工作经验也毫不为他加分,尽管他阳光爱笑,努力上进,这也并不成为或应该成为别人选择他的理由。他几乎跑完了所有可以应聘或者进了面试的公司,同样一无所获,也同样跑光了他最后的信心。

他灰溜溜的回了家,也在这时,他妈妈查出了癌症早期,丧失了工作能力,并且得花费不少钱。他毫无办法,听见同乡说要去山西打工,他跟着一起去,但很快发现那是传销,他差点没能跑出来。我就是在这趟他回去的火车上遇见的他。

我想,若不是硬座的夜晚挤满了熟睡的人,看起来充满人间气,让人感到安全踏实,我们不会坐在一起聊天,他也不会对一位陌生姑娘说如此多。

他全程用一种很正常很平静,甚至有些地方很是调侃自嘲倒霉的语气在叙述,他依然在笑,我相信他很少也没有机会与人袒露心声,我对此感到很温暖,强烈感觉到他已经把我当成他的朋友。

他说完后,叹了一口气,说,哎,没办法,先回家照顾妈妈再想办法吧,他嘱咐我快睡了,并且回头说记得我姓梁,不是东北那啥玩意儿文松,我觉得他没我搞笑呢,他哈哈笑着然后转身睡去。

生活会把人打倒吗?当然会,对有些人来说活着就是一场漂泊,靠岸的日子并不意味着安稳,但这并不妨碍这些颠簸中没有可寻的幸福,只要还有呼吸,这份幸福就不会太远,要相信这份信念自有跋山涉水之力。

好像文松,这首靠岸的船,无论是在躁动的海平面还是安稳的地平面上,他的选择都难以使他收获平静与安康。但虽然没有了前进的信心,他依然面带微笑好好的活下去,这已经是对生活最好的诠释了不是么。

后来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络,他依然爱笑,每次聊天他也说很多笑话。只是我没再见过他,他去了贵州一个工地上当了建筑工,日晒雨淋,加倍努力赚钱。后来又辗转去了广东的工地。我问他辛苦吗?

他说苦,但这是种味道或在嘴里或在心里,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苦了,因为嘴和心已经被浸成苦味了 。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得说是的,苦和孤独向来是人生常态。

还没发送出去,他又发了个笑得很夸张的表情包,然后说,不过每个月发工资时还是很甜的,哈哈。

我逐字删掉,也回了个他大大的微笑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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