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闲谈|先秦七四•晋楚鄢陵之战(下)

“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这句话妥妥的是不想跟楚军开仗了,且不说苗贲皇想不想报灭族之仇,单说他想不想让自己显得不如伯州犁那么管用,我们就能猜测到他一定会阻止晋军将佐们打退堂鼓,所以他向晋厉公进言道:“楚军的精锐只是中军的王卒而已,只要我们先派遣精兵击败其左右两军,然后再集中全军合力攻击王卒,楚军就一定会大败。”离开楚国已经三十年的他,真的会那么了解楚军的实情吗?这不能不让我们画一个问号。

大概因为跟我们同样的想法,晋厉公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祭出了卜筮(shì)大法,结果筮得吉卦“复”卦,卦辞为:“南国䠞( cù ),射其元王,中厥目”,也就是说,这一卦不仅算出了战斗将对楚军不利,而且还算到了楚共王会被射瞎眼睛。这一切在后来的战斗中都真的发生了,而且“南国䠞( cù ),射其元王,中厥目”这句卦辞并不见于《周易·复》,所以不能不让我们怀疑关于算卦这段故事是后补上去的。

可是唐朝的孔颖达不这么认为,他的《春秋左传正义》认为春秋时候的卜筮用书除了《周易》之外还有别的,所以对算卦算得那么准并不怀疑。有不少迹象表明在当时的确存在很多种卦书,所以在这一点上也许孔颖达所言不虚,不过不管当时的那个筮者是根据哪本书打的卦吧,这个结果都大大地安慰了晋厉公——他因此打定主意,决心按苗贲皇的建议与楚军决战了。

周简王十一年(楚共王十六年,晋厉公六年,鲁成公十六年,前575年)夏六月甲午晦,晋楚鄢陵之战正式开打。这场战斗从大清早一直打到晚上星星都出来了也没打完,可见其激烈程度非同凡响。在这战斗的一天中,楚共王被射中了眼睛,楚国中军也一度溃败,被逼到险境,连楚共王的儿子公子茷(fá)都被晋军俘虏了去,但即使是这样晋军也没能最终战胜楚军,只好在天黑后各自收兵,等待明天再战。

“旦而战,见星未已”这个事实说明,在楚国有“国士在,且厚”的情况下,郤(xì)至所谓的“楚有六间”顶多能建立起晋军对楚军的优势——它的确也建立起了这种优势——但却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而苗贲皇“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的主意,则完全就是纸上谈兵式的想当然,要说靠谱,那还得是栾书的“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可惜晋厉公没听栾书的话,把本可以取胜的仗打成了这么个仅仅略占上风的熊样,说明晋楚两国的实力其实还是大致相当的,如果第二天接着开战,谁胜谁负也许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不过,晋厉公的运气好,楚国突然连夜撤了军,让他白捡了一个胜利。第二天,当晋军发现楚军已经人去营空的时候,便兴高采烈的占领了楚营,跟当年晋文公在城濮(今山东菏泽鄄城县西南)打败楚军之后一样,食用楚军留下的粮食,足足休整了三天之后才班师回国。

这令士燮(xiè)非常不安。他认为晋厉公“骄泰而有烈”,德行远远不及晋文公,在晋文公那儿是好事的行为到了晋厉公这儿就变成了“天益其疾也”的坏事,所以在竭力劝阻而未果之后,他断定晋国的内乱已经无可避免,心灰意冷的只好祈求“使我速死,无及于难”,颇有一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剧色彩。

楚国本来是想来日再战的,所以司马子反在当晚休战后立即派军吏检查伤亡,补充兵员,修理盔甲武器,整顿战车马匹,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单等第二天鸡叫的时候吃完早饭,就发布号令继续作战。

这本来挺好的,可是也不知道子反是怎么回事,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不顾自己肩负着军机重任又身处军情瞬息万变的前线,竟然喝了个酩酊大醉,以至于当楚共王召他商议军事的时候,“醉而不能见”。楚共王因此感到这是“天败楚也”的不祥预兆,于是下令趁着夜幕的掩护连夜撤兵,因此才白给了晋厉公一个便宜。

有意思的是,从《左传·成公十六年》的记载来看,虽然楚军“宵遁”的直接原因是子反军中醉酒,但楚国上下却显然没把它当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首先是楚共王,他不仅没就此事责备子反,反倒在楚军撤到瑕(地望不详)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派人去安慰子反说:“过去打败仗的时候,因为国君不在军中,所以应该由主将负责。这一次是国君亲征,所以你不要把战败当成是你的过错,责任应该由我来负。”对醉酒不能面君的事连提都没提。

然后是子反本人跟楚共王的态度一样。他对楚共王的使者谢罪说:“君赐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实奔,臣之罪也。”这就是说,他认为自己的罪责在于所统帅的中军发生了溃退,他愿意为此领受死罪,但并没觉得醉酒是个值得一提的罪过。

最后是跟子反不和的令尹子重,他也只拿中军一度溃败说事,而没拿醉酒这件事做什么文章。他派人对子反重提城濮之战楚军败后主将子玉自杀的旧事,暗示子反应该效仿子玉。子反回答说:“就算没有子玉的先例,令尹如果以丧师辱国来责问我,我也不敢不死。”楚共王听说后知道子反要自杀,赶忙派人去制止,但可惜“弗及而卒”,也就是说,使者还没赶到,子反就已经自杀身死了。

从先秦文献来看,有关楚人饮酒的内容大大超出了关于膳食的记载,可能说明楚人对饮酒持有某种独特的看法,所以才没像我们今天这样把醉酒误事看得很重。对此,我们虽然很难理解,但理应保持尊重并予以接受,可是韩非子不这样看,他显然认为子反这种如同儿戏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所以他在自己的著作里给子反安排了另外一个结局。

《韩非子·饰邪》说:子反口渴要喝水,他的朋友竖谷阳知道他喜欢喝酒,就给他端来了酒。子反不知是酒,一喝之下觉得味道甜美,于是欲罢不能,一直喝到醉倒睡着。楚共王召子反商议军事,子反不能面君,只好撒谎说自己病了。楚共王因此前来探视,进入子反帐中,闻到酒气而返回,说:“今天的战斗,我伤了眼睛,所依赖的只有司马了,可司马却是这个样子。这是舍弃军众、亡我社稷的行为,我不能再跟晋国人开战了。”于是引兵撤离鄢陵,“斩子反以为大戮”,也就是把子反杀了并且陈尸示众。

《韩非子》讲这个故事主要是为了说明“实心以忠爱之而适足以杀之”这个道理。它的逻辑起点是军中饮酒误事罪当处死,这在韩非子所处的战国晚期也许是通行的军法,但在距他三百多年前的楚共王时代却未必是那么回事,而且一个人怎么可能尝不出来喝的是水还是酒呢?所以我们也许可以说,《韩非子》只是借用楚共王和子反的名字编了一个寓言故事,而《史记·楚世家》把斩杀改成了射杀,就跟《周本纪》把《吕氏春秋·慎行论》的“大鼓戏诸侯”改成“烽火戏诸侯”一样,更增加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a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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