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事可乐

一

打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要折腾着干点啥以此补贴家用，于是后来成功开起了个小商店，在一个小十字路口处。当年那儿还没设红绿灯，交警也不会管哪辆车停着哪个路沿上了。于是来来往往的过路客也不少，时间长了，有的过路客也会变成常客。

常客里有一位是开出租车的，这也挺不容易的，开出租各地跑，还能常来我们家买东西。而那个时候他只买一样东西——3块5的蘭州烟。于是常常有位个子矮矮的，戴着窄窄的石头镜的男人来到店里，一言不发就掏钱，看店的不管是谁，都已然和他建立了一定的默契，一言不发转身从柜子上拿一包蘭州给他。一场交易不用说一个字就这样完成了。一个人看店的时候就任由这样的时刻淹没在生命的长河里，但凡有两人以上，必然会你来我去彼此相视一笑，就算分享了这神奇的一刻。

小城的经济建设依托着西部大开发的口号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们的商店也谋求更能赚钱的出路，于是搬到了另一条更加宽阔的马路上去。当然新顾客越来越多，老顾客也失去了不少，但那个男人依旧是常客。我们一家人也更加觉得他的存在很是神奇。

但是有一天，他进店来，却在饮料区站了很久，最后拿起一瓶百事可乐放到柜台上结账，并制止了要给他拿蘭州的人。付了三块钱就走出了门外。经过了同几位不定时看店的人的这样几次交接，我们和他之间的默契又重新建立了起来，3块5的蘭州换成了3块钱的百事可乐。

二

工商管理越来越信息化，越来越严格，于是商店的经营也就越来越复杂。爸爸渐渐减少了在外工作，多回家帮妈妈打理起了商店，于是活泼的爸爸给店里增了更多的笑声，时不时聚在一块闲聊的男顾客也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不知什么时候，爸爸已然和那个少话的男人搭上了话。就这样，天冷了他来多坐上会烤烤手，天热了他来多坐会纳纳凉。

这样，时间长了，我们私下里说起他却没个称呼怎么行，于是不知何时，也不知从谁那儿打的头，“百事可乐”这个名字就被安在了他的头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只跟百事可乐有关。不知是方言的语调给“百事可乐”这四个字加上了魔力，还是因为叫习惯了，总之这个名字听起来说起来既顺耳又顺口。

其实我们给很多顾客都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熟悉的不熟悉的总是有那么一个特征让我们得记住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必要去问名字，于是这也是迫不得已。除了百事可乐，还有一个出租车司机也进入了我们的视线，用他的车牌号给他对号入座，他叫“163”。

163很开朗，挺爱和人聊天，也喜欢和人开玩笑。大家聊着聊着就熟了，玩笑开着开着就乐了。有一天，和他说起了百事可乐，互相对对特征，他一拍大腿，说，这是我姨夫啊！我们惊讶，你们岁数看起来差不多啊，辈分差这么大。他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就是啊，哎呀，我这个姨夫……

三

上高中时每周末回去还偶尔能遇到百事可乐，上了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次回去，总感觉顾客会换那么一茬，老顾客缺了哪个可能也不怎么注意的，新顾客没混熟之前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多久没出现了，但偶尔想起来，会问爸妈那么一嘴，啊那个谁谁谁咋不见了，啊那个谁谁谁搬去哪里了……于是那天，我就问到了百事可乐身上了。

那天，是过年前几天，人们都忙着置办年货。天快黑了，店里来了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妈妈见到他们先是怔了怔，但随即又笑着问候了。女人很是端庄，个头不小，身板挺直，和妈妈寒暄过后就开始要买东西了。她的大女儿像极了她，行事风格也像极了她，所以我看在眼里，实在不喜欢这种客人，太麻烦，看起来端庄大气，言语里骨子里却透露着尖酸刻薄。她和几个孩子讨论来讨论去，又挑来挑去，价格上又砍来砍去，在店里盘亘了很久才走。

他们走后，我问妈妈，这是谁啊，妈妈说你还没见过吧，这是百事可乐的夫人。我说，啊，那咋不见百事可乐？妈妈的眼睛里随即露出了那种我最怕看到的目光，聚焦在一份疼痛上。但每当她要说起沉痛的事情之时，总是要用这种目光扎一下我的心。她把我拦着坐定在凳子上，说，百事可乐死了，你怕还晓不得唔。我的心脏一阵绞痛，问，什么？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妈妈说，唉，时间不长，哮喘犯了死的……

四

妈妈跟我讲了很多。你看这个女人看着就不一般吧，男人死了跟没事人一样，人家照样活自己的，可怜了百事可乐，给人娘母子把所有都置办下了，自己却死了。百事可乐那个时候就一直抽的3块5的烟，后来把烟戒了，也最多就买瓶百事可乐，冬天冻得很但他开出租一点都不缓着，有时候来咱们店里你刚看他那嗓子嘶吼嘶吼的，哮喘严重得很。刚蹦跶着挣了钱买了房子还买了个新车，他就死了。你说造孽不造孽。163说，这两口子关系本来就不好，百事可乐死之前刚和夫人吵架打捶来着，哎，你爸爸去送百事可乐的时候也看见脖子上还有抓痕呢。两个人打完捶百事可乐就出去了，但那个时候病已经犯了，夫人就没往二医院送，送到六盘山医院，几天就不行了。没过多久，这个女人就领着儿子女子去旅游了，后来也经常旅游，在朋友圈晒个没停。厉害得很这个女人。百事可乐下葬的时候你爸爸不是去了吗，她感慨，说，我们这个人这一辈子，在固原城就活了老王这么一个朋友。给烧一年纸的时候，你爸爸也去了……

人总是在听完故事之后也会带着“有故事”的滤镜去看故事中的人，打那以后，我看爸爸时总给他蒙上一层忧伤的迷雾。“在固原城就活了老王这么一个朋友”这句话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仿佛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不是百事可乐只有爸爸这一个朋友，而是爸爸只有百事可乐这一个朋友，而如今，他唯一的朋友已经逝去了。我从没有去问过爸爸关于百事可乐的事情，我怕我在故意揪他的心。所以，我特能想象爸爸一个人站在百事可乐墓前的这一幕，有多么悲凉，又有多么温暖。

五

今年寒假，回家帮着爸妈看店。一天晚上163来了，坐着闲聊。聊着聊着妈妈习惯性的叫了他一声“163”，可他听到之后突然嗔了一句，哎呀，一直163、163的叫，人就没个名字吗？他这话一出，妈妈和我都怔了，那一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百事可乐的样子，“在固原城就活了老王这么一个朋友”这句话也绕着耳朵打起了转，刺痛着心脏。我不禁眼眶湿润，握紧拳头，对不起，百事可乐，我竟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一刻空气中弥漫着我能感触到的忧伤，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都想起了逝去的百事可乐。

空气压抑又逼仄，妈妈冲破尴尬，以开玩笑的口气问，那么你名字是什么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所以啊，百事可乐，假如有下辈子，请你一定不要在逝去后才告诉朋友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