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同龄人还在为不期而遇的青春而害羞,她却第一次懂得了爱。当语文老师俯下身来温柔地对她说话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突然觉醒了,毫无征兆地跨过了青春期,像田径场上赛跑的选手,遥遥领先于同龄的男生女生。在懂得了爱之后,她变成了一个可以用成人的身体语言、语气和他人交流、相处的人。
二十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男人是个才子,他读博尔赫斯的诗,毕飞宇的小说,读港台文学,也读明清笔记。每次见面,他都跟她讲很多知识,从生物化学到电影文学,不一而足。但真正让他们聊到一起的,是民谣。
他最喜欢的民谣歌手是尹吾,他说尹吾的歌,充满了内在的力。那种感觉,像是被压抑得久了,发出的声音。
他从外地赶来,和她共度了三天时光。这三天,他每天接她下课,送她回寝室,有时会在她学校的操场草地上坐着聊天。在他离开她城市的那天傍晚,在火车站,她抱怨他为什么不多待几天,男人沉默着,脸上带着歉意。她走近他,目光灼灼。可他却很快地躲闪了。他对她说:
“你像一个在书里周游过九州的人,却刚刚初次出门,走进这个乡下的车站。你爱上了出门的感觉。享受等待火车和期盼远游的焦灼。却在抱怨那个车站设施不全,破败不堪。不像书中描述,不像脑海勾勒。
那么,忘了车站吧,火车将至。你会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乘坐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自然也会领略各种各样的站台。
候车处,火车站,地铁站台,有着壮美的海景和孤高灯塔的渡头。
彼时请你宽谅那个破旧的乡下车站”
于是,她离开这座她生长的小城,去遥远的南方工作。算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停止想念他。她不是没有尝试着接触其他男生的,可是每当她很努力地想在他们身上发现打动自己的细节,很快都失败了。因为她发现,她好像只是试图在别人身上,找他的影子。说到底他们无法像才子一样,懂她,聆听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哭。
工作第一年,她经朋友介绍,偶然认识了艺术家大叔。她对他很有好感,然而大叔已有家室,他不无歉意地说:
“我们,不过是一段半路遭逢的美丽。我于你,是旅游地图上的精品路线,色香味溢于纸上的美食导引,包装印刷都属上乘的畅销书册。那城市阴暗角落的,那厨师背后龌龊的,那书册策划时种种卑劣的,你都不会想去了解。我于你,是一份旅游地图,此时片刻不能离身,过后便成不好放置的尴尬纪念,不愿你驻足留恋。就当我是本指南,阅后即去。”
和才子临别时对她说的那番话,如出一辙。
二十五岁那年,在朋友的婚礼上,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在她不注意的情况下,轻轻敲打她的膝盖下方,试她的膝跳反应。她被这个小小的举动打动,这让她想起才子也这么做过,他还解释了一大堆她至今也没弄懂的原理。
在婚礼上,男孩对她一见钟情。他带她去看电影,逛展览,参加读书会活动,听演唱会。他对她说,我最想和你一起去看海。
那段时间,他们每天聊天到深夜。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可以和一个人谈论文学和音乐。她会推荐一些唱片和书籍给他,而这些,都是博士曾经推荐给她的。
她和男孩的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民谣酒吧里。她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有人唱了一首尹吾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她想起她从没有和才子一起听过尹吾的歌,觉得万分遗憾。那一刻,她很想给才子打电话,想让他听听这边的歌声,也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于是,她突然明白,自己和身旁的这个男孩的感情走到了尽头。
和男孩分手后,她换了工作,后来又换了工作的城市。她相过几次亲,却都无疾而终。后来在一次工作场合,她遇到一个平淡宽厚的男子。
三十岁生日当月,他们领了证,没有办酒席,而是旅行结婚,第一站是去舟山看音乐节。
那一次音乐节之行后,她深深觉得生活有时候比电影还要精彩。因为十年来,她去过很多的城市,北京广州南京杭州上海,她也曾经去过才子的城市,却没有遇到他。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和才子再见的场景,却没想到竟然在蜜月旅行中遇到了他。
九月的音乐节在海边,她离开嘈杂喧闹的主舞台,一个人来到涨潮的沙滩边上。在海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认出了他。
他像十年前一样,头发剃得很短,穿着白衬衫,儒雅的样子。他站在离她数米远的地方,脸上是非常意外的神情,但很快对着她笑了。
他们在沙滩上走着,潮水一浪又一浪地覆盖沙滩,浪打在礁石上,泛起雪白的浪花,奔突而又热烈,她发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热烈的感情,即使和博士,也多为克制和隐忍。潮水最终把沙滩全部覆盖,他们绕过沙滩,沿着布满礁石的海岸走,一直走到最高的地方。她有一种幻觉,迎着猎猎秋风,张开双臂,好像就能飞翔。
他们互相说起这些年的生活和改变。她告诉他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她负责公司的品牌推广和媒体公关。
她说,我结婚了。这次是来跟我老公度蜜月的。
恭喜你。他的脸上带着微笑,眼里却闪过微弱的失望之情。
他承认当年是自己太懦弱,年龄、异地种种现实问题摆在他面前,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抉择。
不重要了。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心里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20岁的少年。
她对他挥手告别,朝舞台的方向走去,不远处的歌声在她耳边越来越清晰:
回头看看繁华的世界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说着不会掉下的泪水
现在沸腾着我的双眼
爱你的虎口我脱离了危险
想和她一起去看海的人,最终没有和她一起去看真正的海。那个经常做道学先生状,经常告诉她外面天空广阔的人,最终没有带着平凡的她走向奇迹旅途。
她终于看到了壮美的海景和孤高灯塔的渡头,而她也终于可以宽谅,很多人只是生命里的渡口,哪有什么大海的澎湃和汹涌,不过是在无穷的时间里,亘古不变地守望着永不能至的彼岸,渡你去到最正确的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