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捷克寫生已過去三年時間了。對捷克的印象並未隨著時光的流失而淡漠,卻是曆久彌新。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畫捷克的風景,每當拿起畫筆面對畫布,布拉格和CK小鎮的景色就生動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選擇捷克作為歐洲寫生之旅並非是由於這個國家的美術傳統,而是音樂的召喚使然。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斯美塔那的音樂屢屢喚起我對這片土地的無限神往和想像,甚至感傷和惆悵。那遼闊的原野,茂密的森林,靜靜流淌著的沃爾塔瓦河……但真正擊中我視覺神經的則是在一篇捷克遊記的圖片中看到了克魯姆洛夫(CK小鎮)。這座小鎮的建築風格與二十世紀中葉前的“老青島”有著十分相近的“血緣”關係,那些錯落疊加的橙紅色屋頂,蜿蜒起伏的石板街勾起了我對家鄉青島往年的美好記憶。毫無疑問,這就是我一直在追尋的寫生夢,那個被城市的“快速發展”毀棄了的失樂園。
2013年5月,帶著朝聖般的心情踏上捷克的土地。走近CK小鎮,古老樸素、莊重典雅的歐洲中世紀遺風撲面而來。此時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潔白的梨花處處綻放。小鎮栽種梨樹頗有歷史,我入住的兀貝茨旅館花園裏,有一棵高達三層樓房的梨樹,據稱樹齡有百年之久。夕陽斜照,花海樹蔭下置幾張桌椅讓客人們休憩,花園柵欄下的鬱金香正在吐豔,小鎮讓你真切地感受到了色彩和光影,不愧是世界上最美的十座小鎮之一。到達的當天,便帶上畫具出門畫畫。為減輕行李負擔,寫生使用丙烯顏料,一般上下午可各畫一幅。
小鎮的景色多在沃爾塔瓦河畔,不算寬闊的河流呈S形從小鎮穿過。房屋依河岸山坡而建,清澈的河水伸手可及,粗壯的橡樹濃蔭蔽日,坐在樹下,身邊會不時劈啪落下飽滿的橡子。在如歌的自然中,吸引我更多的則是那些單純的音符。小鎮民居的圍牆多用殘磚碎石壘砌而成,雖年代久遠但毫無頹廢之感。那些紅色、黃色、黑色、灰色、赭色的殘磚和碎石,在惜材如金的工匠手下精心拼合成平整的牆壁。可想當年的工匠並非是藝術家,但磚與石的搭配、大與小的組合,加上白灰填縫構成錯綜複雜的色彩和結構,恰恰具備了有審美意義的形式感。它在光影中呈現出的疏密有致的線條、斑駁色彩和豐富肌理,不正是“有意味的形式”(貝爾)嗎?
地處南波西米亞的小鎮恰像美麗的吉普賽姑娘,質樸、自然、野性。面對滄桑依舊的街道和房屋,參天大樹舒展的枝椏,使長年生活在混凝土四方盒子建築中早已愚鈍的視覺逐漸醒來,與風景產生了奇異的互構與映射。眼睛要求自己忠實描繪,但畫筆卻不斷跑偏。風景不再是風景,而成為一種色彩關係、肌理構成和空間造型。它們在瞬息萬變的光線中和紛繁複雜的背景下與你相遇,意想不到的畫面在頭腦中產生。迫使你要解決的不是風景再現,而是一種全新的圖像再造。這種圖像是不可能也不需要馬上畫出來的,它需要沉澱,需要轉譯,需要回味,需要試驗甚至試錯,而這一切是需要在畫室完成的。小鎮如此多嬌,與其多畫不如多看。寫生計畫被推翻,把更多的時間用來觀察與思考。我帶著速寫本,終日在小鎮的街道上行走著、記錄著,接受自然的感召,體會時光的造化。“搜遍奇峰打腹稿”(石濤),更多的圖像不是繪製在畫布上,而是儲存在記憶之中。
在小鎮呆了七八天后,我又來到布拉格。布拉格,這所從六十年代“布拉格之春”之後便進入我意識中的城市,只有你走近它時才能體會到它的不同凡響。布拉格那連綿不絕的紅色屋頂,高聳的塔樓,華麗的牆飾,中世紀以來風格迥異的各類建築讓你目不暇接,使人充分領略到文藝復興時期全面蘇醒的歐洲文化。
在布拉格,藍天白雲下的沃爾塔瓦河寬闊而寧靜。天鵝在悠閒的戲水,查理大橋,瓦茨拉夫廣場,大教堂,大劇院,國家博物館……我眼看手記,色彩紛呈的畫面在腦海中不斷地更迭、閃現和替換。
在布拉格的六天時間恰逢有著展覽、音樂會、歌舞劇等內容的“布拉格國際藝術周”。我手持藝術周地圖四處遊逛,幾乎看遍了所有展覽。讓為風景寫生而來的我頗感意外的是,近十個展覽上千幅作品,沒見到一幅傳統意義上的“風景繪畫”。國際藝術周展覽的多是當代藝術作品,包括繪畫、雕塑和裝置。展覽禁止拍照,我沒留下一幅照片。但來自捷克、法國、德國、西班牙、義大利等國的藝術家們的作品中表現出的那種強烈形式感,卻始終留存在我的視覺記憶中。那些油畫、水彩、綜合材料和版畫,無須看標籤,你也能讀出其中的視覺觀念和人性訴求。西方畫家的作品,無論是具象還是抽象,普遍反映出一種以光影表達的空間造型能力。這種空間造型能力,從表面上看,是一種光影之象;從深層看,則是一種視覺邏輯;這些因素使油畫等西方繪畫成為一種有品質感的繪畫。這種繪畫的品質感,來自於西方人對自然萬物的認識,抑或是一種產生于歐洲地理意義上的物質觀。這種迥異於東方的物質觀,對西方的繪畫、音樂、建築等有極大的影響。西方最早的畫師,畫技就像CK小鎮砌牆的那些工匠一樣,是一門手藝。或者說,畫師像砌牆一樣來畫畫,工匠像畫畫一樣來砌牆;在物質觀方面,他們是相通的。我想,這種物質觀就是油畫的根。
沒有對這種物質觀的深度認識和具體表述,就難登油畫之堂奧。在這種意義上講,多年來對於油畫民族化的探索,多數上是在“筆墨”皮相的迷宮裏打轉。繪畫與視覺有一種邏輯關係,這種邏輯關係產生於地域、歷史和文化學甚至人類學。雖然審美情感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但在藝術表現上不同時代和不同民族卻大不一樣。重建一套跨越東西方邊界的繪畫符號系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行寫生的目的是什麼?收穫是什麼?旅途中我時常追問自己。畫什麼,畫多少已不重要,而學會“怎樣畫”,是我此次寫生之旅的最大收穫。
感謝捷克。這個偉大的民族用超然的膽略和智慧避免了二戰炮火的摧殘,拯救了美麗的家園,為人類文明史保留了不可複製、不可重建的文化瑰寶。捷克的風景使我經受了一次藝術的洗禮,具體說,是從捷克工匠的手藝中學會了怎樣畫畫;是捷克的自然給了我全新的審美體驗。必須捨棄那些熟悉的技法,超越既有的心理形式、觀念形式和情感形式,先從“砌牆”開始,努力去探索那不可言喻的繪畫語言。
三年來,捷克的風景始終在我心中活現著。每看到這些作品,仿佛又回到了布拉格和CK小鎮的街頭。如果讓我再一次選擇歐洲之旅,我還會再來捷克,再來布拉格和CK小鎮。
再見,捷克的風景!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