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娘娘教我抚琴,说青鸾舞镜。”

前天把《刺客聂隐娘》翻出来看了一遍。

上次看已经是三年前了,我一直很喜欢这部电影,因为它留给观众探索的空间是大的。

它的叙事顺序是跳跃的,有时是前情,有时是回忆,有时是当下,每一部分都像是割裂的,但它们又被伏笔和线索拼接成故事的完整拼图。电影中台词很少,因此有些隐晦的线索完全是通过镜头语言和演员的神情动作表现的,观众需要像解谜一样注意随时出现的重要线索——这或许也成为电影评分颇高但票房惨败的原因,它不是一部轻松的爆米花片。

主角聂隐娘,家中行七,小名阿窈,她的身世与经历,就是在跳跃的剧情中一点点拼凑起来,直到结局时猛然回看,才发觉这个姑娘真是令人心疼。

她出场就是一个十步杀一人的冷漠刺客,完成数个任务后,奉师命刺杀作为地方节度使的表兄田季安,而后被师父送返家中。

第一组线索出现了,在隐娘母亲与师父的对话中可知,隐娘的师父是当朝公主,母亲曾是女官,公主离开时,母亲转头看了隐娘一言,欲言又止,随后出门送公主。

没有久别重逢的抱头痛哭。

隐娘沐浴梳洗,年长的侍女告诉她,她离家后,夫人每年都会按季节亲手给她缝衣服——慈母手中线,但与其说这是母亲的关心,不如说是愧疚的弥补,否则这些衣服她为什么不肯穿?母亲为什么要回避她?

接下来是母女对谈,母亲的神色始终透露着为难,开口没有对女儿这些年生活状况的关心,而是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和兄长迎公主和亲的经历,讲公主为家国所做的牺牲,最后才艰难地提到,公主去世前的遗言:“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当年屈叛了阿窈。”

公主留下一块玉玦,隐娘握着玉玦的时候,可见手上伤痕遍布,得知公主死讯和遗言,她蒙着脸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有一段和亲公主的回忆杀,一边弹琴一边讲一只青鸾没有同类,有一天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以为是同类,奋舞而死。

到这里为止留下了一大堆疑点,隐娘为什么离家?她出身富贵,为什么成为杀手?和亲的公主与公主师父显见并非一人,那么她是谁?隐娘的感情波动又是因为什么?

第二部分的叙事由隐娘的表兄,节度使田季安展开,这里展示了历史背景,唐中后期节度使拥兵自重,甚至自封为王威胁朝廷,田季安和他的幕僚们正面对着造反或是维护朝廷的选择。

一位幕僚认为不能贸然反叛,田季安大怒,将其流放,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与此同时,田季安的小儿子在玩耍时撞见隐娘,引发一场争斗,隐娘击败护卫离开——这是她对任务的第一次试探。

夜间同时发生了几件事,一是隐娘父母会面,从中观众获得了新线索:被流放的官员是隐娘的二舅,那么可推断田季安的父亲应是田氏一脉的长兄;二是田季安去往宠妾瑚姬房中,二人温存时发现隐娘正在窥视,田季安追出,隐娘迅速脱身,瑚姬发现隐娘留下的玉玦——这是隐娘的第二次试探。

这个部分给出了大量线索,解释了前面的大量疑惑,田季安得知隐娘返家,也知道她要取他性命。他接过了故事讲述人的接力棒,也解释了人物之间主要矛盾的产生原因,以及最重要的,隐娘的过去。

田季安的妻子元氏出身大族,当初和亲公主本欲让表兄妹成婚,田季安的父亲为了得到元氏家族助力,想让族中子弟娶元氏女,田季安非嫡出,公主为了让他有机会继位,放弃了隐娘。

在他故事里的隐娘有了人情味儿,这个女孩儿小时候会守着生病的他三天三夜,会因为感到背叛和委屈,这个勇敢倔强的少女闯入元家庭院,要为自己讨个公道,结果重伤,这一下挑起了三个家族的矛盾,为了避免事态严重,隐娘被隐居出家的公主师父,和亲公主的姐姐带走,田季安娶了元氏。

到这里,观众就明白了隐娘为何痛哭,她的泪是为了这个曾疼爱她又背叛她的舅母,为了平白无故受委屈,命运倾覆,从此不自由的自己。她也曾是那样一个敢爱敢恨,跳脱潇洒的女孩,而今手中只有刀,眼里空空。

瑚姬听完一声叹息:“替窈七不平。”或许这是她为了获得宠爱,显得自己善解人意而说的,但这何尝不是观众的心声呢?

第二部分结束在隐娘的父亲要护卫舅兄前往流放地,临行前告知田季安隐娘返家,并得知隐娘已经试图行刺。姑丈与他的侄子,地方之王与幕僚,有很多事,他们心照不宣地隐去了。

出发前,隐娘的父亲问妻子,是否知道女儿回家的目的,妻子与他对视,一言不发。原来父母与隐娘生疏的因由在这里,他们害怕她。

这里又出现一个插曲,田季安去寻元氏,告诉她被流放的官员已经上路,三年前的袭击活埋官员事件,不能重演。

这很奇怪,这是他政治事务中的事情,保护官员是护送者的义务,为什么要告知妻子?

元氏转头看着他,良久才轻飘飘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信息量就很大了,他在警告她,她看起来并没有当回事。

第三部分是所有矛盾的爆发,元氏和她的手下袭击隐娘的舅父与父亲失败,因隐娘及时赶到救了他们。过后她与一位蒙面的女刺客打斗,划破对方面具,自己负伤。

女刺客就是元氏,她被隐娘识破身份,没有再出手。

隐娘带着伤回忆和亲公主:“娘娘教我抚琴,说青鸾舞镜,娘娘就是青鸾,从京师嫁到魏博,一个人,没有同类。”

她说这话时父亲不敢看她,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愧疚,正如隐娘隐晦地表达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公主是青鸾,隐娘又何尝不是?

她们都是牺牲品,她们的命运都被安排和掌控。

两位公主先后抛弃了一切,成为维系飘摇的朝廷与地方的棋子,一生都付与此事。

隐娘的父母不敢面对她,惧怕她的回归会搅乱一切;曾经青梅竹马的表兄只有一点点愧疚,更多的是防备,生怕她伤害自己;师父把她当成为朝廷一边斩除威胁的刀,不给她自由。

她是隐娘,她是阿窈,有不少人叫着这个名字,可没有人把她真的当成那个小姑娘。

另一边,元氏得知瑚姬已有身孕,她早已失宠于丈夫,因此用了巫蛊之术伤害瑚姬,隐娘赶回,又救下瑚姬——这应当是她在对任务的最后一次试探中发生的插曲。

瑚姬也许不知道隐娘为什么要救她,是因为那天她打抱不平的话,被去而复返的隐娘听见了,这是她隐晦的感激。

田季安与隐娘最后一次见面打斗,隐娘没有杀他,告知他瑚姬有孕,飘然而去。她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想杀他。

田季安掌握了所有的证据,他怒气冲冲地提剑去找元氏,但没有杀她,元氏默默地坐在榻上,知道大势已去——她再也把控不了后宅,刺杀官员失败,势力暴露,她的家族也再不能插手政事。

隐娘上山,磕三个响头辞别师父,表明田季安一死,其子年幼难当大任,魏博必乱,所以她不能杀他——这是她隐晦的反叛,师父代表朝廷,杀田季安的目的就是打乱地方局面,给朝廷机会,那么她就维护地方,维护节度使。

师父怒而攻击她,败于她手,师父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了她了。

隐娘的一切都很隐晦,委屈也隐晦,感激也隐晦,失望也隐晦,反叛也隐晦。

她连获得自由后的微笑都看不太真切,远去时只留给观众一个背影。

她最终隐于山高海阔之间,她不再是一把刀。

她仍然没有同类,但她自由,她不做那只被困于尘嚣,只能对镜疯舞的青鸾。

她终于掌握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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