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唯一的儿子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雨，老孙头在老婆子的支使下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拿那个补过好多次的破盆子把漏到屋里的水泼出去，一会儿又得捡一块石头压住窗户纸，动作稍一慢，冷风冷雨的吹进屋来不说，还得挨老婆子一顿骂。
今年风不调雨不顺，收成很差很差，人的口粮都成问题，老孙头只得在晴天时候进山寻摸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可是山里的年景也不比村里强，能迁徙的兽，能飞的鸟早就逃荒到远处去了，剩下不长脚不长翅的树、灌木丛或者草，在那里诅咒着什么，没精打采地挨日子。
说到老孙头的来头，村里人都不晓得，只知道六年前老孙头像迷路一般来到这个基本上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村里人看他可怜，就让他在村头一间废弃的屋子里住下了。时间不是很长，就搬到一个无亲无靠的寡妇家里去了。“老婆子”是村里人对那个寡妇的称呼，其实可能并不是很老，至少，在老孙头搬过来之后她还生了一个儿子。
老婆子的骂声又起，因为门槛的石头松动，外边的水流到屋里来了，老孙头不知正忙着啥，没看见。老婆子骂骂咧咧的，老孙头赶紧加固了门槛的石头，然后用那个补过好多次的破盆子把流进屋里的水舀出去。
雨终于停了。
老孙头滑滑跌跌地在山路上走着，为了不挨骂，他起了一个大早往山里去寻摸东西，说不定也能交一次好运。比如有一次就碰巧捡回一只撞在石头上的兔子，守株待兔的故事老孙头不一定知道，但这事却让他得意了好多天。
儿子的病总不见好，有村里的老郎中隔三差五过来看，每次除了开一些药方子，或者带一些草药来，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只是最近一次对他们说：孩子没得吃、气不足，是最要命的事。老郎中说的这番话，老孙头和老婆子也不是不晓得，只是无可奈何啊。一村人都忍饥挨饿的过日子，谁家也没有多余的口粮分给别人。
老孙头一边叹息一边在山里寻摸着。刚下过雨，山里的蘑菇很抢眼，已经有人赶在自己前面采过大半了。老孙头背着半筐蘑菇往回走，想抬头看看天，却只看见一缕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射进来。山里阴冷，山路湿滑，老孙头虽然走得小心，但还是从山路上摔下去了。
山谷光线很微弱，无法判断时间。老孙头努力睁开眼，确定自己还活着，便试着站起来，幸好，只是皮外伤，身子骨没什么大碍。
老孙头磨磨蹭蹭地背起筐子来走，似乎听见不远处有蠕动的声音。老孙头卸下背筐，小心翼翼的上前，拨开草丛，藉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一个似鱼非鱼的东西：身长大概尺余，总体上像一条鱼，但是有角，身子底下一片殷红。老孙头用树枝轻轻碰了碰，那东西也只是挪挪身子。很显然，它受了伤。虽然长得奇怪，但看起来也不怎么吓人，老孙头心下一喜，捧起它，把它捉进了背筐。
一连下了那么多天的雨，吃不好睡不好的，儿子的病情愈发加重了。老孙头暗暗庆幸自己摔了这一跤，也算因祸得福，抓了这怪东西，回去给儿子炖了吃，说不定儿子可以因此好起来。想到这里，便急急加快了脚步。
老孙头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正好老郎中在。
老孙头的喜悦溢于言表，背筐也没来得及摘，急切地冒出一句：“儿子有救了！”
老婆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咧咧地骂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嫌他回来晚了。
倒是老郎中问道：“怎么了，这么乐呵？”
老孙头放下筐子，神秘兮兮地把那个怪东西给郎中看，嘴里说：“给儿子炖了吃，说不定就能好了！”
老郎中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这……这……这不就……就是……龙么！”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老婆子凑上前来仔细端详了，大气也出不得一口，只是瞅瞅郎中，又看看老孙头。
老孙头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半晌，才煞白着脸色支支吾吾地说：“我在山路上摔了一跤，摔下去就遇见了它，我没见过，可是，龙怎么会在山里呢？”这时老婆子才注意到老孙头的衣服上划了几道大口子，斑斑血迹也还能看得出。
“八成是下雨下下来的。”老郎中语气肯定地说。
“咋办？”老婆子瞅瞅郎中，又看看老孙头。
老郎中俯下身子，查看了它的伤口，简单地敷些药，就匆匆走了——他已在这里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有别人需要他。
老婆子用人言跟它说话，但它并不回答。
老孙头默默地退到屋外，仰天巡视一周，用石头在院子里搭起一个简单的神龛，把那个补过好多次的破盆子装满水，然后回屋恭恭敬敬地把被郎中称为龙的东西请了过去，放进水盆里。
老孙头家里有一条龙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一窝蜂地跑过去，起初还有人问一声孩子的病情，后来就直接拎了家里最好的山货过去献祭，磕头烧香。求平安，求资财，求婚配，求子孙，求个好年景……村里人所有的热情和积蓄的梦想都在那一瞬间燃烧了起来，大家的脸上也全都洋溢着大火烧过之后的红晕。人们聚集在老孙头家，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跳着山里人特有的舞，唱着山里人特有的歌，尽情狂欢。神龛里的龙，人们时不时给他点东西吃，只要它还在游动，人们的欢呼就不停歇。
老孙头儿子的病确实好了，不知是否真的是因为那条龙的神力，反正村里人都这样肯定地说，只是老孙头的儿子很爱吃乡邻们带来献祭的贡品。山民的资财未见增多，倒是这些天一直有太阳；没听说谁家的媳妇怀孕了，但人们对儿孙满堂已无怀疑。人们明显已不像先前那样充满愁苦，似乎所有生存的艰辛都已然获得了解决；似乎所有的欲望和梦想都变成了现实；似乎水盆里游动的龙也游动在每个人的心间，晓得他们心里所有热切的追逐。
雨季尚未过去。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夜黑如墨，风狂如怒，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山洪导致的泥石流将整座村庄夷为平地。
几百年后，有探险者吕宁楠偶然在大山深处发现一些刻字的石头，遂严谨辨识，读出其中梗概，神游冥想，杜撰成文。
附：石头上的文字（■为原字模糊，无法识读）：
■■■■九年六月壬辰有神龙现于此地西北■■■■■■其状类鱼■生双角■■■■■■■■■■村民孙■■自■■■■■有子身患恶疾■■■■■来偶遇之途遂拜请之家■■■■■有郎中吴■■■■识之■■■■■■■■以来六畜兴旺五谷■登■■■■■调雨顺■■■■■■■记功勒石■■■■■■■■■■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