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葡萄的女人
下午下班时,突然间狂风大作,天色一下子昏暗下来,我骑着电动车往家赶,一路只见人们行色匆匆,车辆穿过大风逃窜,浓密的枝叶惊恐喧哗,似乎风里遁藏着妖怪即将从天而降。
掠过马路拐角处,一辆农用三轮装着半车葡萄,居然围着几个人在买。我迟疑一下又飞快地冲回来。夏末秋初的葡萄是不可错过的,这家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饱满浑圆,深紫色的光泽闪动着晶莹和甜美。
大家都在着急忙慌地挑,一个女人还在砍价。葡萄贩子赔笑说:“三块一斤,不能再低了。自己家种的,中午才剪下来,你看看这葡萄把儿多新鲜!”她爱惜地捧起一串葡萄让人看,人家不看,她又极轻地放了回去。这是个中年农妇,样子清爽端正,正满脸堆笑,不停地用手去拂开风吹到眼角的头发。
这样的天气谁不急着赶回去呢?何况葡萄被雨淋过就没办法卖了。我也不挑拣,装好一大袋之后,想了想,又拿了两串放到电子秤上。卖葡萄的大姐小声哎吆了一声,柔和地看了看我,称好后,又从车里拿了一小串塞进我那快系不住口的葡萄袋里。“赶紧回家吧!”我对她笑笑说,又一头钻进卷来的大风里。
可是二十分钟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带着一脸的焦躁和沮丧,我不见了家门钥匙,只好回头来找碰碰运气。这么坏的天气,大街上已经空空荡荡,风小了一些,天色却更暗,一场大雨越来越近了。
马路边站着隐约的身影,我眼前一阵希望。真是刚才的葡萄车,卖葡萄的女人稳稳当当地站在风里。“大姐,你看见一串钥匙了没有?”我人没到跟前就着急地大声喊道。她手里举起一串钥匙,几分得意地笑着回答:“这是你的吧!落到车厢里了,我专门等着你呢。”我高兴坏了,一把接过钥匙:“谢谢您啦,这么坏的天还要等我。”“可不是嘛,我就是想着这么坏的天儿,叫人进不了家门可多着急啊!”她一脸恳切。看我感激的样子,她像安慰我又像在做什么保证,说:“别说是钥匙了,就是你把钱包丢我这,我也等着人家拿回去再走。就算今天人家不来,我肯定第二天还去原来的地方做生意等着。丢东西可着急了。”昏黑的天色模糊了她善良的脸,眼睛里热情的光芒却更显得明亮。
晚上我坐在灯下吃葡萄,真希望那卖葡萄的女人在大雨前回到了家,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街上遇到她,我想告诉她,她家的葡萄种得特别好,真甜。
西瓜小伙
“西瓜,怎么卖?”我停在拉满西瓜的卡车前。
瓜农热情爽朗,忙不迭地叫我看切开的殷红瓜瓤,价格也很公道。
“管送吧?我就在对面小区。”我一口气挑了五个大西瓜。
瓜农满口答应,把西瓜装进化纤袋子,收了钱,回头叫坐在旁边玩手机的一个年轻男孩给我送回家。
小伙子黑黑的闷闷的,叫了几声才起身,有点不乐意,但也没说什么,扛起西瓜袋子跟着我走。
“可沉吧。”“我帮你托一下吧?”一路上我抱歉地不停跟他说话。六十多斤的袋子压在别人肩上,自己空着两手,总觉得不好意思。
他不怎么回答,只是说还行还行,走了一会,抬头问我:“还远吗?”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看来这个小伙子不怎么喜欢出来卖西瓜。
总算到了我家楼前,我送了口气,跟他说:“到了到了。”
我家是步梯,他转过脸问我:“几楼?”
“五楼。”
他用表情打了个惊叹号。
“要不我拿一个吧?”我觉得似乎很对不起他。
“不用不用。”他一口拒绝。神情和缓地对我笑笑说,“有点高。”
但毕竟是小伙子,他几乎是一口气就冲上了五楼,倒把我甩在后面。到家门口时我高兴地喊:“好了,就是这个门,你放门口就行,我自己拿进去。”
他如释重负,身子一斜,西瓜袋子就沉重地滑落下来,他没来得及用手去接,瓜袋已经砸到地面,扎紧的袋口被西瓜撞开,五个西瓜歪歪扭扭滚了一地。他的脸立刻涨红了。
空气突然凝固了。我感到非常尴尬,急忙笑哈哈地打圆场:“没事,没事,你回去吧!我把西瓜拿回去!”
他有点发愣,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西瓜,滚圆的瓜皮裂痕清晰。
“你辛苦了,赶快回去吧。”我也有点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低着头,没看我一眼,咚咚咚地下楼了,脚步又快又重,像赌着气。
我把西瓜搬回家,排一溜,看着五个咧着嘴的大西瓜,哭笑不得,但想起那个小伙郁闷的脸,我还是觉得好像对不住他。
壁纸工人
小区门口站着一个人,中等身高,黑瘦精干,浓密的黑发微微卷曲,面部轮廓分明,眼睛微陷细长,目光冷淡,高鼻梁略带鹰钩,南方人长相。他穿黑色短袖和长裤,跨着很大的帆布袋子。
毫无疑问是壁纸公司派来贴壁纸的工人师傅。
我打过招呼,带着他上楼进家门。他几乎不问什么,把帆布袋在地面靠墙角放好,屋子看了一遍,又把壁纸打开细看。我去阳台看看水龙头的功夫,他已经换上工装,静悄悄蹲在地上调和配料了。
他是从餐厅的壁纸开始贴起的。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副德国壁纸。黑白图案,缠绕的疏密有致的枝枝叶叶交织了半面墙,像典雅的壁画。这幅壁纸有两部分,需要左右对齐,花纹是满幅的,处处都要对好,差之毫厘,就失却韵味。
我看着他麻利地搭好梯子,一转眼就一手拿刷子一手拎胶浆站在梯子顶端,无声无响,稳稳当当。手起刷落,胶浆在墙面上均匀铺开,带着细腻的刷子的纹理,半透明闪着光。墙突然有了光彩,像流动起来的浅浅乐章。
看他干活既不乏味也不眼花缭乱,他刷得流畅自如,使人感到刷胶浆也是件充满美感和乐趣的事情。
他让我把第一卷壁纸递给他,轻轻打开,壁纸平整如水般倾泻开来。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变得听话。我还是捏了一把汗,毕竟快三米高的壁纸,他一个人能行吗?但直觉告诉我,我只需要安静欣赏表演就可以了。
只见他两手托起壁纸上端,轻轻一抖,壁纸上幅就贴上了墙上的胶浆,他又拿干刷子顺着壁纸的走势往下轻轻扫拂,我还没看清楚,壁纸就妥妥帖帖上了墙,不偏不斜,好像它一直就和墙是一体的,又散发着和贴它的人一样的沉静的气息。
接下来第二幅壁纸是最难贴的,要和它左边第一幅壁纸完全对成一种图案。贴纸工人两手托着壁纸前端,凝神上下看了片刻,神情像一只鹰。他不疾不徐却手法飞快地把壁纸往上一抛,随即从上到下扫平铺牢,行云流水间,第二张壁纸已经和第一张合为一体。
天衣无缝。我只有连连赞叹:“真好!真好!”他满意地微笑着,下了梯子收拾东西。
他又贴好了客厅的背景墙,一个下午时间完美收工了难度大的两项工作。次卧室的壁纸留着下次完成。当他礼貌地告辞轻悄而去,我关上门扑到墙上拼命找两幅壁纸间的接缝,竟然半天才找到。
很遗憾第二天来贴小屋壁纸的的是另一个工人,爱说爱笑,我还要不停给他打下手递东西量尺寸,足足一整天才干完,还留下好几处瑕疵。
十二年过去了,客厅的壁纸妥帖如故,丝毫不见有脱胶开缝之处。我有时候还会扑墙上寻找壁纸间的接缝,还是要找好久才能看见。这是高手留下的痕迹。
侍者如他
内蒙北部中俄交界的边陲小城满洲里有一家出名的饿餐馆叫卢布里餐厅,我曾去过。
满洲里居民中俄混杂,雀斑男孩披肩老妇美貌如海伦的女郎就在你身边溜来溜去。这家饿餐馆以风味正宗闻名。
一进门就是极宽阔的大厅,迎面巨幅油画,如云的宾客掩映在巧妙隔开的区域里,低声的笑语在钢琴曲里流动,宽大厚实的原木餐台,雪白的餐巾铮亮的刀叉和荡漾杯中的红酒乌亮的鱼子酱,以及游鱼般穿梭的侍者,像一阙乱繁繁趣融融的室内乐章。
坐下立刻有侍者到跟前小声问候。我说他是个侍者,因为他真的像个侍者。平时去的那些连锁西式餐厅里也大把的服务生,衬衫领结笔挺,笑脸手势齐全,可见了他,我就是想到了“侍者”这个词汇。
他有五十岁上下,矮小灵活,雪白衬衫黑色西裤,领结熨贴皮鞋洁净。头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一张瘦瘦的非常东亚的脸,每个皱褶都含着笑意,笑意里含着典雅。
他语调低而温和,如春风拂过耳边,浅浅低头致礼后,开始询问我们的需求。在他的推荐下,我们点了餐厅特色的各色食物。酒是干红还是自酿呢?他趋身上前,打开菜单指给我们看:“我建议您不要错过我们餐厅自酿的红葡萄酒,毕竟瓶装的酒别处也有,而我们的酒既然来了就值得一尝。”他言语恳切,笑容谦恭却无半点讨好之色,待我们点好,他又确认后,为我们杯中续上水才离开,动作轻悄周到。
菜一道道上齐,很地道的俄式风情,酒也令人满意。一切都和餐厅的气氛融为一体。
那位侍者像一缕柔和的风一样盘旋在厅堂里。他脚步从容,随时保持着为人服务的姿态,目不斜视却耳听八方,总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客人的餐桌前。
有时我听到他与客人用日语、俄语甚至韩语简单地交谈,通解人意又热情爽朗,总能赢得一片友好的笑声。他在这诺大的厅堂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却进退有度,斯文的笑容隐隐含着着职业的尊严。
他无疑是这曲乐章里贯穿始终的绝不可缺少的音符。
我想老天对每个人真的都是有所安排的。我可能无法了解这位侍者的人生,但我却能确定,他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他干得很漂亮,而且他热爱。
很久后我偶然回忆起,才发现一切都淡忘了,唯独这位侍者还风度翩翩地在模糊的餐厅背景里鲜明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