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雏菊悄悄地开花了,在隐蔽的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和花一道而来的还有酷热,也悄悄地席卷大地,做了夏日的先锋。人们的脾气就像酷热的天气日渐增长而热烈,好像随时就会爆发出来。
阳光普照的天地,影子逃难似的拼命挤进所有能进的门隙窗缝,在阴暗与光明交汇的地方投射伸展出自由与舒畅。
在城市,无数高楼似音符那般高低起伏,组成了优美的天际线。玻璃幕墙遮挡了一些光又反射了一些光。大街两旁的旧建筑能拆的都重建了,不能拆的则重新粉刷了外立面甚至用铁皮拦了起来。一眼望去,整个城市在花海与绿林的包围中,光鲜极了。但被包围在里面的深巷里还是有一些老旧的小区。不仅没有电梯,楼梯间的顶部还长满了绿苔,昔年白色的墙壁早已灰黄,杂色斑驳,多处剥落露出砖的原色来。但这里的位置又绝佳,穿出小巷就可以便捷地通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原住民里年轻人大都搬走了,留下来恋旧的或者无力改变居住环境的老人。其他的大都是租户了。这里的绿化倒是齐备的,失修的健身器材也是齐备的。阳光照进窗口,窗口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喝。
"你说女人结婚为了什么?伺候这小少爷,连水果都吃不到嘴里么?还是伺候那大老爷,看他对手机比自家媳妇还亲?"姚春花一边给儿子换纸尿裤,一边气愤地对闺蜜大倒苦水。狭小的出租屋里,光影也只能侵占少许天地。餐桌和茶几被孩子的奶粉、营养补充剂、蜂蜜、花粉、水果还有手鼓、小汽车、加菲猫等大大小小的玩具占满,连桌几下面、附近都没有空隙了。垃圾篓又满了,旁边已经有姚春花打包好的几袋,排成一列,准备等自家男人回来一并扔了出去,好空出一方天地来自由呼吸。
闺蜜一边微笑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新涂的指甲,通过她好看的侧脸能看到嘴角在微微勾起。和姚春花只抹了润肤霜的脸不同,她精致的面容至少经过了十几道工序的打磨,没有一个小时是拿不下来的。洗脸有专业的机器,面膜也得二十分钟,更不用提那甚至需要重复的补水、芦荟胶、眼霜、颈霜、BB霜、啫喱、眼影等。姚春花特意买来的水果放在一个相对精致的亚克力果盘里,闺蜜也只是象征性地品尝了几个。她给姚春花儿子带来了一个学习用的机器人,按下肚子上的开关,就会放出悦耳的音乐或者古典的诗词。
这个闺蜜是姚春花曾经打工时的同事。她有好看的脸蛋和挺拔的胸脯,再加上常使人感到温暖的笑,没有办法不成为人群里的焦点。在她结婚之前,曾经爆出多个版本的传说,光姚春花就听有人说她做了某位老总的秘密情人,并且长达四年之久。还有人说她曾经被人追求付出真心却又被始乱终弃,这个人还是个穷得一干二净的人。你说让富家子弟抛了还情有可原,这叫什么事。最后被这位老总感动才成了中层领导,有些人就因此看不起和轻薄她,并且多次暗地里讽刺顶撞她。但姚春花从来没有这么做,也从来不揭短,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她从来不问闺蜜的私事,并且在工作中主动热情地配合。所以她们最终成了要好的闺蜜。在姚春花的婚礼上,闺蜜就是伴娘,并且抢到了姚春花特意投向的鲜花。在一年之后,闺蜜就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她常说姚春花就是她的幸运星,她们要做终身的闺蜜。
此刻,这个闺蜜正看着自己的指甲不能自拔:“春花,这新款指甲油可真好看,来,我给你也抹点。”说罢就打开化妆包,露出里面的香水和喷雾,又找出一个柱形的盒子打开,做出给姚春花也涂一个的姿势。姚春花却迅速抽了手:“我还得奶孩子,不能乱涂的,再说我也不喜欢涂。”闺蜜只得悻悻然收了化妆包,她好看的人工接长的眼睫毛突然一开一合,露出的水汪汪眼睛发出微亮的光。姚春花也有些羡慕眼前的闺蜜了,虽然自己长得也不差,但就是少了这种人为打造的精致了。唉,算了,谁让人家老公有本事呢。
这个闺蜜曾经给自己介绍了几位家境优越的世家弟子,但因为她早已心有所属而拒绝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曾经认为房子和车子只是生活的点缀,有了更好,没有也没什么,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是神仙眷属了。可是那天,一向友好的房东听说她怀孕了,执意要赶他们立马搬家,说再住下去会影响她家的运势的。姚春花突然生出无尽的悲凉,也有些心疼自己曾经送给房东的上好的蜂蜜和海宝水了,那是疼爱她的爸爸坚持用年迈的身躯和妈妈一道去远方养蜂的舅舅家摇出和酿造的,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日,还差点儿摔了一跤。“早知道,我就全部自己喝了或者倒掉也不给她。”气归气,但姚春花又隐约想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过的关于生孩子的忌讳,便一切释然了,那送出去的东西好像愈合的伤口又突然间不疼了。
闺蜜去伸手逗孩子,孩子对着她笑了。也许是感觉到孩子的可爱,她试图去抱孩子。姚春花的心里猛地一紧,放下所有的物什,紧张地盯着闺蜜,做好了随时接着孩子的准备。闺蜜奇怪地看着姚春花,抽离了那即将抱起孩子的手。姚春花的心放了下来,目光也从闺蜜身上撤离,准备给孩子冲泡奶粉去。闺蜜问:“你那位不管孩子么?”“他倒是想管”姚春花摇了摇奶瓶,试试水温后接着说:“也得有时间管啊。何况”姚春花顿了顿,“他又是个手机不离手的长不大的家伙。”
闺蜜剥了一颗砂糖橘,掰下一瓣放入口中细品,吐出幽幽的一句话:“他父母也不来照顾孙子么?”
姚春花感觉到水温渐渐适宜,就顺势把奶嘴塞入孩子口中。孩子急切地吸着,两只小手抓紧了奶瓶,除非用大力气,否则难以夺走。姚春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孩他爷腰椎间盘突出,走路都疼,哪里敢劳动他,奶奶吧还有脚气,我也不放心她来喂孩子啊。再说,这房子这么小,怎么能容下这么多人呢。”
闺蜜不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你长这么漂亮,当年我给你介绍的都是有房有车的,你却独独喜欢什么都没有的他,可真是专情啊。”
姚春花正在涂墙的丈夫突然间打了一个喷嚏,一不小心就涂多了,他心里烦,就停了下来。他叫张伟强,在阳台抽了一支烟后,继续认真地涂起墙来。
闺蜜的手机就在不经意间响了几声。姚春花抬起头,瞥见闺蜜收了一个520元的红包,然后上下端详了独树一帜的小拇指,长而尖的指甲能使人想起鹰嘴来,只见她给对方打出一行字:“太少了,应该再发个1314来。”
见姚春花惊讶的样子,闺蜜打趣道:“你家那位不是连520都不知道吧。"
"什么520?"这姚春花还真是大吃一惊。上学时也不记得有这个节日啊,莫非是新近流行的?
“看来你们是真不懂,你看哪家的男人今天不发红包啊,你都嫁给他这么多年了,房子不买,不会红包也舍不得发吧。”
“屁,连5块2都不发。”姚春花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失望地说。这个才用了一晌的OPPO 手机居然提示电量不足了。姚春花却没有直接充电,而是把手机往窗口靠了靠,说不定已然卡顿的手机里在信号强势的地方也会发出令人兴奋的消息。然而等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姚春花有点儿不悦却又面无表情地拿了手机去充电。闺蜜新款的苹果机突然显得那么刺眼。唉,当初自己为何就那么执拗呢?这个没有电梯的房子,虽然不是顶楼也只比顶楼差了一层,家具虽然洁净却没有一点儿奢华,唯一令人欣慰的就是张伟强新买的大屏幕智能电视了,按张伟强的意思可以排除姚春花的孤寂。
姚春花和张伟强的缘分可以从襁褓中说起了。那个时代的女婴可没如今这么受欢迎,甚至有被爹妈遗弃的,姚春花就是。但是遗弃或者并非出自真心,他们总要藏在附近看到孩子被人抱走才会离开,并且不忘跟踪,记下抱养家庭的住址与特征。
姚春花丈夫所在的张氏家族是该村人口最多的。张妈是在河边捡到这个女婴的,天生的恻隐之心使她难以放下孩子独自离开,但是等到下午也没见人出来,孩子又啼哭不休,没办法只好抱了回去。张妈看着孩子又是高兴又是忧愁。高兴的是孩子挺可爱自己又没女儿,忧愁的是自己既无奶水又没能力。幸得同村一家姚姓的说他们有能力养这个闺女,就寄养给人家了。这个被抱养的女孩就是姚春花。
那个时候,已经6岁的张伟强看着自家妈妈抱来个伶俐的小妹妹,慌张地买来自己都没喝过的奶粉,试了水温,灌进奶瓶。姚春花就那样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地咽下去,然后甜蜜地进入梦乡,浑然不知她已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张伟强望着姚春花强行把口水咽了下去。三天后,又看见自家妈亲自把孩子送人了。他怅然地追着,央求母亲留下她却终于无功而返。那个时候,他就认定姚春花是他的妹子了。
当三四岁的姚春花可怜兮兮地看着小伙伴吃糖自己却只能咽口水的时候,十来岁的张伟强拿了自己买文具的钱给姚春花买了一大把糖果,后来对父母谎称丢了,惹得张父一顿臭骂外加鸡毛掸子伺候。姚春花吃了糖,对着这位异姓的大哥哥格格地笑了。那笑声是会传染的,张伟强不由得也笑了,即便被父亲打骂也在笑,张父气得踢了他一脚:“滚远点,臭小子。”
张家还是很穷的,高中毕业的张伟强直接放弃了高考打工去了,在一次和母亲煲电话粥的过程中,得知姚春花学习挺好却因为无钱连初中都没法继续后,心急的张伟强直接给母亲汇了一笔钱让给姚家父母供春花完成初中学业。张妈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但这姚春花又与她有缘,也没有理由不心疼和支持。
姚春花上高中后,张伟强谈了个女朋友,正当谈婚论嫁,女方却要求房子和一大笔彩礼。张家父母愁得就像村头那上了年纪的榆树叶子,头发簌簌地往下掉,脸也像树上的褶皱,回路特别明显。看到张伟强在家旁转过来又转过去,比飘落在脚下的黄叶还要憔悴和焦躁不安的时候,姚春花却萌起了嫁给他的心思。
张伟强后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已经有些时日没出门了,整天呆呆地望着墙壁一言不发。原本整齐油光的头发也焉了,长了,像秋天那些疯长的茅草,彻底变野了。姚春花给他带去了一枝梅花:“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张伟强无动于衷,倒是张妈看着姚春花,感慨当年怎么会舍得放弃这么好的女儿,忍不住鼻子一酸。姚春花慌得连忙给张妈擦泪,张妈却哭得更狠了。
张伟强打工赚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张妈了,张妈全都拿出来加上自己的体己钱在村里盖了新房,有几位邻居劝她不用太浪费,她却执意把房子建得尽可能地豪华。她是这么想的,张伟强已经长大了,也该娶妻了。有了好房子,以后找媳妇就会容易点了。接着,张妈到处去托媒人。谁知道媒人给她说浪费,人家姑娘现在喜欢的都是市区的房子,村里的房子再好也不顶用啊。
沉默的张伟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望着母亲原本稀疏的白发日渐如繁星一般挤占了黑发的领地,终于从悲伤中抬起头来。他安顿好父母,选择了再度南下。
等不得普及十二年义务教育的姚春花在张伟强走的两个月后也选择了南下,因为她家里实在无力供养了。等她过年回来探亲时,是她家最热闹的时候。媒人都能踏破她家的门槛,甚至说只要她愿意嫁,彩礼不是问题,嫁妆更不是问题,更豪言附近的未婚小伙子随便由她来挑选。
姚家父母天天乐呵呵的,看着女儿就像看到了一个丰富的宝藏。一切都变了,女儿也变得金贵了,反倒是当初娇成宝的男孩一个个成了烫手的山芋。不说一家有女百家求,附近起码就有十多家都向姚家抛了橄榄枝,有的拐弯抹角有的干脆把话挑明来打探口风。姚春花却笑着说她还小,再等几年也不迟。
就在那几年,村里的彩礼一路涨到了十几万。
张伟强在打工地遇到几位对他有好感的女生,但他却认为她们都很物质,化妆品需要买最好的,赚那一点钱舍不得吃喝却舍得去美容院。他觉得那种女生再好看也是花瓶,再说女孩子只要相处了就得花他钱,而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与其把钱花在不可能的人身上,还不如自己攥着。
只有他当作妹子的姚春花经常来找他谈心,却什么都不需要。他偶尔提出请她吃饭,她都谢绝了:“你不是还要挣钱娶媳妇嘛。”张伟强摸摸自己的脑袋,憨厚地笑了。
有一次姚春花开玩笑:“哥,你这么节约,干脆把我娶了,我挺省钱的。你看,我连二百以上的衣服都没买过。”
张伟强笑着说:“臭丫头,你也敢开哥的玩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罢就要作势,姚春花却也不害怕:“来呀”。倒是张伟强怯懦了,缩回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
姚春花见他不开窍,猛地把报纸往床头一扔,擦着床面发出清脆的轻微炸裂的声音。只见她愤愤地说:“你啊,这么傻,这辈子就单着吧!”说罢气鼓鼓地走了。
张伟强这才明白姚春花的心意。他在心里挣扎了很久,一会儿觉得她小,一会儿又想接受她。在经历了几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后,张伟强豁出去了,主动去约了姚春花。
他们两个隔着很远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看城市的万千气象,顿觉自己的渺小。商店的装修一家比一家奢华,年轻人随意穿越,张伟强也顿生一种去看看的想法。姚春花却及时止住了他:“我们穿的这么土,还是不要进去了。”张伟强拍拍衣服上本来并不显眼的灰尘,却发现姚春花悄悄地拉了拉她自己的衣角,仿佛在自惭形秽。
他们路过麦当劳的时候,透过落地的大面积的玻璃门窗看到很多年轻人坐在那里吃喝,张伟强觉得肚子没来由地响了,同时用余光瞥到姚春花的嘴唇也微微地一颤,就大胆走近姚春花,拉着她要进去。姚春花的脸猛地一红,打落了他的手。可是张伟强却径直走进店里,她只好也跟着进去了。张伟强捏着钱,手心都出了一把汗却茫然不知所措,当排队轮到他时,服务员问他需要什么,他一时语塞,就指了指刚才离开的年轻人:“来一份和他一样的吧。”
“好的,先生,一共98元。请慢慢享用。”
张伟强虽然心疼,却高兴还能接受,比自己设想的还要低一些,更高兴终于把钱花出去了。事后,姚春花和他都笑着喝那冰水肚子疼,他却终于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土了。
当张伟强和姚春花谈恋爱的消息传回老家的时候,张妈和姚妈正在愉快拉家常,新摘的桃子被张妈洗得鲜亮,经年的茶叶水并没有什么味道,却被斟得满满的。两家母亲正商量着过一段麦收了要不要喊孩子们回来帮忙。却看到同村一起南下打工的小涛拉着手推箱匆匆在门口经过。他们喊着他问起自家儿女的情况,小涛谈了一会儿,嘿嘿一笑,你们不知道他俩在谈啊?
一时间两家母亲都惊呆了。姚妈妈说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原来还真是替你家养的,亏你当时还舍不得。
张妈妈心里高兴又尴尬,赶忙给姚妈妈换了一杯水端上去,也给小涛端了一杯。姚妈妈却说喝不下,执意马上就走,说要赶紧去给自家老头说下,挣脱了张妈妈热情的挽留。小涛礼貌地接过饮了一口,又回答了张妈妈提出的问题,就借口急着去看家里一溜烟跑了。
姚父设想的十几万彩礼遇到了现实问题。两家是世交,自家女儿还不主张彩礼,姚父觉得当初就不应该替张家养。虽然姚春花坚持不用彩礼,说以后会好好对待父母,张伟强还是把打工剩余的五六万都给了姚父。姚父才终于放下了心结。姚妈妈提醒女儿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而将来后悔不迭。张家的家底大家都清楚,人实在,就是家里太贫寒了,还不如姚春花的闺蜜随便介绍的人的条件。但是姚春花就认准了张伟强,姚妈妈就没再说什么。只耐心地给她说男人是她自己挑选的,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自己忍着,哪怕打掉牙齿和血吞。姚春花表示知道了。
老家的房子虽然气派,但没有收入的日子终归是难以维系的。在城市虽然没有房子,却总算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姚春花和张伟强在几年间不知道换了多少次租房。有时候是自己嫌房子不好,有时候是房东嫌弃他们不好。有位吝啬的房东,甚至不允许他们随便用水,只肯让他们用水龙头滴出来的水。那水是滴出来的,不是流出来的,滴是那个房东节水的最重要的秘籍,没有之一。曾经,姚春花放开了水龙头,那哗哗哗的声音像极了动听的音乐,但立马就被咆哮的房东夫人喝止了,数落她的不是。此后没几天,他们就决定离开了,押金要了几次都没给,还是托人说情才给了一大部分。后来的房东倒挺好,他们还送过房东好多东西,最后却因为姚春花怀孕又赶走了他们。姚春花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婚前要求房子了,那不单单是住的地方,更是关系到生活品质问题,是心灵的家园。她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农村老家养胎,直到孩子出生几个月后才重新进城。
而张伟强也没法再南下,就跟着朋友们在家乡的城市里刷涂料。这个城市的年轻人都离不开手机,他也一样,不过工作的时候他还是懂得节制的。姚春花也是有不满情绪的,婚前的冲动是一回事,婚后毕竟还是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的,不说别的,这孩子吃的喝的,以后上学用的,玩的都是无底洞呢。她也不指望这个男人能有多浪漫了,只要顾家、肯上进就行了。房价这么高,不掏空六个钱包,她们连首付都没有。如果说张伟强这个80后运气好的话曾经还能手可摘星辰,她这个90后只能仰望星空了。
姚春花的闺蜜看了看手机,说520当天有家首饰店做活动,折扣很大,要不她们一起去看看。她是这么对姚春花说的,“天天闷在家里都生锈了,与时代脱节了,这哪里是90后分明是70后嘛,你看这穿衣服品味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还不赶紧出去转转。”姚春花只得抱着儿子坐进了闺蜜的小汽车。那新款的奔驰CLA200轰地一声向前冲去,在这破旧的小区里扬起一道灰尘。
张伟强把墙刷完,又把现场的卫生仔细地搞了一遍,才摘下一次性口罩放进包里。他相信让客户满意才会让自己如意。他歇了一会儿,又顺便洗了手脸,然后换上衣服就往外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喊着他:“哥,今天520了,给女朋友买束鲜花吧”。张伟强呵呵一笑:“我都结婚了。”小姑娘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对着张伟强极度夸奖:“这么年轻啊,真看不出来你已结婚了,给媳妇买更好嘛。”张伟强想推辞,却发现很多年轻人都拿着鲜花匆匆走过,他一怔,是不是自己太老土了,就也买了一束。趁小姑娘甜笑的当儿,他问:“520当天时兴什么呀。”小姑娘笑了:“哥,你不会是连红包都没给嫂子发过吧,小气人家生气不跟你过了。”
张伟强尴尬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问小姑娘一般发多少,小姑娘说:“一般是520,520.1314,有钱了直接发5201314元嘛。”
张伟强哪里能有520万,他想起姚春花一天都没在微信上理自己了,可能真的生气了。自己最近发了几笔工钱,勉强可以凑成5200元,就给姚春花转了过去。在转过去之前,张伟强也有点儿犹豫,他在心里盘算自己需要多久才能挣到5200元。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抑或是三个月?恍惚间,姚春花春水似的眼神在眼前扑闪,儿子那浅浅的笑和姚春花如出一辙。张伟强闭上眼,一狠心把钱给转了出去。
商场里的打折真的很优惠。闺蜜都定了一个很漂亮时尚的黄金手镯,闪闪的像闺蜜得意的人生。姚春花知道自己的困境,什么也没说。闺蜜说那不如买衣服吧,我给你出钱好了。姚春花正要拒绝,却被闺蜜强行拉到衣架前,又帮她抱了儿子,还给她推荐了好几款不同的衣服。姚春花是有点儿抵触的,内心却又有点渴望,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像公主那般光彩夺目呢?只不过是现实生活教会了她们得有所取舍。矛盾中,店员让她试衣服。换了新衣服的姚春花甚至比她的闺蜜更加出众。匀称的身材在得体的衣服衬托下曲线毕露,附近经过的原本定力很好的男士都忍住多看了她几眼。闺蜜啧啧称赞不已,把孩子还给姚春花,就要去柜台结账。突然间,她像被什么刺痛似的,只管盯着远方,脚也如被灌了铅那样动弹不得。她看到疑似他老公的手臂,被一个妖艳的女人托着,那女人笑魇如花,手里正捧着一束鲜花,一脸陶醉。她想睁大眼睛看看,谁知道那两个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她有点不甘地给老公发微信,没人理。就给老公打电话,连打三次才打通。对方不耐烦地说:“上班呢,你有什么事么”。她要求视频,对方拒绝了,说现在不方便,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也许刚才是她眼花了?但想起最近老公总是很晚才回来,又重拾了业已忽视的仪表,像和她谈恋爱时那样对着镜子反复琢磨,她就焦躁不安了。是她大意了,早上他不就穿着那样的衣服么?能有那么巧合么?她像个侦探似的查了和老公的聊天记录,什么时候发了什么话,连发红包也具体到几分几秒,推理其中的异常。她记得半年前他说过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葡萄干虽然可以直接吃,真洗的话那可是泥沙俱下。当时她只是让他洗葡萄干,他却莫名其妙地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是他不想干活现在看来是早已心存芥蒂。……太多的事都是巧合么?她怒气冲冲地想去找他质问,刚走了两步却想起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破罐子破摔后该何去何从呢?婚后她已经两年多没上班了,重新从小职员做起么?最可怕的是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来月经了,虽说以往也不准,但从没有这么长过,而且自己这两天又有点恶心,说不定小生命早已孕育了。她该怎么办呢?很多事都是她强迫自己忽略的,她不想回那个破旧的娘家,那个小时候有好吃的还得先让给弟弟的娘家。弟弟可以坐在床上享受美味,她却只能在院子里拼命地洗衣服,去野外割草喂兔喂鸭,鸡和猪更麻烦,还得拌食。所有的畜牲都得给它们铲除粪便。那些可恶甚至可怕的气味到现在还似乎要钻进鼻孔,使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而她只不过比弟弟大了不到两岁。她又想起第一次谈恋爱时那么纯真,那么卑微,才十六岁,她用自己打工的血汗钱给对方买个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只因为他说他也想跟他们一样有个好看的翻盖手机,好联系她联系家人。她的宿舍好歹还有固定电话,他那里却只能打工友的手机了,人家会烦的。现在,连摩托罗拉都倒闭多年了,她还能想起他当年接过手机激动的模样,忍不住对着她飞吻,雀跃得像个孩子,最后呢,他却毅然投向另一个有钱女人的怀抱,留下可笑的她在那里痛不欲生。再后来,那个老总用钱也好,用感情也罢,反正她也认命了。但这个老总可以对她好,却从来不许给她未来,甚至这个老公也是他主动给她介绍的,还给了她十万元的大红包庆贺她们的婚姻。她总以为过去的一切如流水冲沙般会变得无影无踪,只要好好把握现在未来就是幸福的。现在她懂了,沙子即便被冲向远方乃至天涯海角仍然是沙子,合适的时候还会被冲落在沙滩上,供人直视和践踏。今日的果都是过去种下的因,只是她一直不愿正视,不愿相信,用老公偶尔发来的红包、不定何时微小的关心麻痹自己,她现在才想来她能顺利完婚大概是她老公收了那位老总的好处或者受到威胁了吧。想着想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姚春花的手机响了,发现张伟强在微信上打来了一笔巨款,还传了一个鲜花的照片和一个么么哒的表情。姚春花开心地举起手机:“这人终于开窍了。我还是自己去买吧。”这时候她才敏锐地发现闺蜜止步不前了,以为闺蜜反悔了,赶紧抱着孩子跑过去,对着闺蜜大声说:“伟强给我转钱了,我自己买吧。”走近才发现她的闺蜜满含热泪,在一边嘤嘤地抽泣。姚春花赶紧问她怎么了,闺蜜也不说,只是摇了摇头。衣服自然没买成,她们又返程了。一路上,奔驰车无精打采,气息若有若无,和来时迥然不同。要不是姚春花没有驾照,她非替代了闺蜜的司机位不可。闺蜜泊了车,却迟迟不肯下来,也不肯回家。姚春花明白她心里苦,给她递了纸巾和饮料,陪着她,静静地等她说话。孩子乌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妈妈的闺蜜,满是不解。过了好久,闺蜜才从沉默中抬起头来:“原来一切都是我的想象。是我说服了自己欺骗了自己”,说罢双手就把自己费了半个小时才梳好的发型给弄凌乱了。
姚春花摸了摸闺蜜的额头,又摸摸孩子的小脸。闺蜜已然花了的妆容突然又变得没心没肺:“放心吧,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习惯了就好。女人啊,不都这样,还是依靠自己最靠谱了。”孩子吓得哇地哭了,伸出双手,让妈妈抱抱,姚春花一把抱过来,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在原地打转。
闺蜜整顿好自己的心情,告别了姚春花。姚春花看着她上了车,奔驰又如以往发出咆哮的低吼,刹那间就无影无踪了。她抱着孩子站在小区花园里若有所思。突然她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给张伟强发了条微信:“老实交代,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犯什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