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中的小伍令我印象十分深刻,他是典型的叠加性心理创伤导致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PTSRD)”,伴有精神病性症状(幻听)。
虽然小伍还没有出现极端的行为,但我认为他已经有一定的偏执型人格改变,甚至有往反社会型人格改变转换的迹象;如果不及时接受系统的治疗,风险很高,可能会酿成悲剧。
小伍的精神心理障碍主要来源于校园暴力与家长的不科学对待。家长得知孩子遭受了校园欺凌,应懂得化解孩子的负性情绪,引导其积极应对。
但小伍的父亲极少陪伴孩子,对其内心世界也一无所知;母亲虽然长期陪伴,却从未与孩子建立起亲密的亲子关系,以至于小伍被同学扇耳光,母亲不懂得捍卫孩子的尊严,父亲也未能及时处理。
小伍在学校被老师过度批评和惩罚后,母亲不先了解真相,给予孩子安慰,反而是对他进行一顿打骂,导致他差点离家出走。
这令我想起前不久的“上海17岁男孩跳桥”事件,男孩与母亲发生口角后从桥上纵身跃下。虽然事件背后的真相我无从得知,但男孩很可能遭受过叠加性的心理创伤,再加上母亲不恰当的处理方式,引发了他的所谓激情自杀的行为。
小伍患病后,父亲意识到了校园暴力事件是他的心结,便找到了曾经的施暴者,让小伍复仇。
没错,这种“反击”行为也是修复创伤的方式,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患者内心的愤怒等负性情绪。就像前两周我分享的案例阿国,他的反击行为令PTSD和重度抑郁障碍迅速缓解。
但一般而言,我们并不倡导利用“反击”行为来修复创伤,一来对于原生家庭的创伤,不宜采取“反击”;二来并不是每一位患者都有条件“反击”,即使“反击”了,病情也未必能够得到明显好转。
就像小伍,虽然报仇让他一时解气,但之后他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他心底里仍认为自己承受了不可接受的耻辱,单纯的“反击”并不能让他康复。
我们应根据患者的具体情况出发,选择具有可行性、理性、高效的创伤修复方式,后续有机会我会对此展开阐述。
另外,在面诊过程中,因为特殊的经历和面诊角色设置,小伍对我的信任度不高,明显有抵触情绪。其父亲提及,小伍曾寻求过心理咨询,但咨询师总想尽方法说服小伍,缺乏理解,遭到小伍的反感和激烈反驳。我猜想,这可能导致他对心理干预有所误解和排斥。
我曾在推文多次提及,不专业的心理咨询可导致患者对心理机构及治疗产生极大的抗拒心理,甚至带来二次伤害,加大后续治疗难度,请家长们谨慎选择。
但是,只要父母对他的问题有深刻理性认识,并开始自我反省和提升,从家庭关系改善入手,病情恶化的可能性会降低。
父母也应积极引导孩子更理性地看待自己的病情,不要过分排斥药物;即使必要时需接受传统药物治疗,也对整体病情有益,这可能是康复过程中的必经阶段。
希望小伍一家人最终能渡过磨难,晴日归来!
——何日辉
(下文作者:何日辉的学生Lily)
这是一个有特殊请求的面诊家庭——因孩子抗拒就医,其父亲便谎称到广州来探望一位“老同僚”(父亲早年也是医生),这位“老友”正好是精神心理方面的专家,两人叙旧之余,顺便让孩子跟“老友”谈谈,看是否能对他的内心困扰有一点帮助。
换言之,这位父亲请求何主任假装自己多见的好友,把孩子“骗”了过来,并希望何主任能说服孩子接受心理干预。
何主任仔细地看了这个家庭的面诊信息表,答应了。
真是不得不佩服,面诊开始何主任就一秒钟入戏,快步走向那位父亲,亲切地握手,兴奋地说:“老伍!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不知道这是否能骗过那孩子,反正我是差点相信了。
小伍19岁了,非常高大、帅气,穿着黑色的上衣、破洞牛仔裤,脖上挂着狗牙项链,额头戴着黑色头套,有点叛逆少年的感觉。他也客气地打招呼:“何叔叔,您好!”。
父亲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小伍,他和小伍的妈妈先跟何主任谈。小伍的父亲素养很高,孩子一走开,他就连连感谢何主任,叙述过程中语气平缓,情绪稳定,很有条理。
“孩子是今年显现出问题的,他那时独自在北京读书,突然打电话给他妈妈称头痛得厉害,还隐约听到些声音,有时还自言自语。后来他说睡了一觉就好了,不用我们去看他了”。
“3个月前我去北京看他,他发了很大的脾气,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对即将到来的考试没有信心,大哭了一场。那时,我感觉儿子的心理有很多问题,我们谈了很久,我跟他说家里的环境很好,不用担心经济的问题,也别有太大压力。那次谈完之后,他还挺开心的。”
“可是,第二天情绪又不行了。我带他出外吃饭,他的状态突然就不好了,莫名地对旁边一个正在听音乐的青年有很大敌意。我看他表情不对劲,赶紧带他离开了,之后的情绪一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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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出现了不止一次,有一次他妈妈跟他在外吃饭,他一边吃,一边对一个身形很胖的服务员有很大敌意,说要把那个服务员的肚皮扒开,他妈妈也赶紧把他拉回了酒店房间。那次他走路的姿势都跟平时不一样了,回到房间后他照着镜子,抱着自己的脑袋,露出很凶狠的样子,还拽着拳头吼叫,说我不想当精神病!最后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大哭!”
“他的妈妈吓坏了,不停地问他怎么了,他沉默了好久,后来说自己太累了,不想活了,人死了会去哪里呢?妈妈吓得不停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赶了过去,孩子已经平静了不少,但双手冰凉,全都是汗”,
“过了几天,又是在外面吃饭,他又爆发了一次,说听到耳边有人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他的不好、不行。后来,他跟我们说起以前我们对他做过的不愉快的事,说了很多”,
“他还有暴力倾向,有时候很吓人,我买了一只狗陪他,却被他弄死了。我和他妈妈都很担心,去看了好几个医生,多数的结论是双相障碍。医生开了奥氮平,但孩子不肯吃,也不肯去看医生了”。
“这段时间孩子出现失眠,做噩梦,食欲差,还会说活得没意思的话,很爱玩手机。不过我知道他很苦闷,也就没管他。”
父亲交代完孩子的基本病情,没等何主任开口问,便开始介绍孩子的成长经历。他对小伍的心理问题有一定的反思。
“以前,我从没想过孩子会出这样的问题,但他发病的这几个月来,我很详细地回想了孩子的经历。他3岁之前,我们对他的教育很严格,因为我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比如他不肯早早睡觉,我就狠狠批评他,还不允许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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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后来发现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行,不适合严格的教育方式,我改变了,比较宽容,平等地对待他。”
“他9岁之前,我经常陪他玩。他9岁之后,我创业了,非常的忙,主要由他妈妈带,她比较忽视孩子的内心感受吧,对孩子造成一些伤害,导致他青春期的时候对妈妈叛逆得很厉害,说母亲对他的爱是折磨,还一度拉着母亲去死。”
“当然,我疏于陪伴孩子,也有责任。他有一个好朋友得了抑郁症,他跟我说,爸爸,我那个朋友的父亲放弃了事业陪了他儿子一年,我好羡慕他啊。我听了真的很心酸。”
父亲陈述时,母亲在旁一直擦泪。
“至于重大的创伤,或者说心结,我觉得有几个。最大的那个是初中发生的。那时我们执意让他转学到一个重点初中,他其实不愿意,但还是去了。初二时他被高年级同学欺负,被当众扇了4个耳光。当时他妈妈处理得很软弱,班主任也不重视,事情不了了之,儿子非常受挫。那群孩子还继续在校门口堵他,被欺负了第三次之后,他才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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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当地有些关系,便派了几个手下去找那几个孩子谈谈,其实就是说了几句重话,那几个坏孩子服软了,跟我的手下道歉,但没有跟我儿子道歉。后来,儿子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好。”
“今年发病以来,他总是说起初中这件事,说要找到当年打他的那个人,打回去。我真的没想到这事情他记了这么久。我想帮他打开这个心结,便找到了当时那个人,叫到他面前,他非常激动,扇了那个人4耳光,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还有一次,他一个要好的同学生日,他买了蛋糕到学校,结果被老师臭骂一顿,让他回家反思。他妈妈很生气,又把他训了一顿,还踢他,他不愿去上学了。我们给他转学,但很快又不行了,经常玩手机、上网吧,我很生气,以为是叛逆期。”
“我还做错了一件事。很多人说我太宠溺儿子了,应该对他狠一点,要有吃苦教育。我就送他去少林寺呆了两个月,确实挺苦的,加上孩子从小就没有受过多少身体上的苦。后来,他埋怨我,觉得父母不要他了。”
“他的备忘录里有一串人名,都是从小学到高中曾经让他不开心的人,还有少林寺的人。我想那些人都是他的心结吧。”
“除了看医生,有找过心理咨询师吗?”何主任耐心地等父亲说完,补充问道。
“找过,但孩子不认同,那咨询师反而被儿子问得无话可说”,父亲回答。
“好的,我明白了。等下我跟孩子谈一谈。但听起来他对治疗非常抗拒。虽然我假装是你的好友,但也不能确保他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会尽力,”何主任说。
“是的,孩子是比较倔。尽力而为,看看有没有缘分吧!”小伍的父亲叹了口气,再次道谢。
我们把小伍请过来,他还是非常礼貌,微笑着跟何主任问好;但很明显,这份客气中带着抗拒。
何主任表现得非常热情,“我跟你爸太多年没见了,想当年我们一起在医院苦过累过,想起那段岁月太感慨了!现在你爸混得比我好多了!”
小伍仍是冷冷地笑了笑。
“我很好奇,你爸爸怎么介绍我这个何叔叔的?”,主任试探。
“就说来广州玩,顺便看看老朋友。说你是很厉害的专家,让我跟你谈一谈心里的事”。
小伍说得简洁,何主任借此作自我介绍,希望能增进小伍的信任感;然后话题一转,提到了小伍的家庭教育问题,“刚才爸爸妈妈跟我说,他们意识到对你造成过很大伤害,尤其是妈妈,现在很后悔,很担心!”
小伍迟疑了一下,回答得很理性:“我能理解,他们都是第一次当父母,也只能从父辈那里学习怎么当父母,就算能看书,也不一定符合实际应用。所以我能理解。”
说实话,他的语气冷冷的,我并没能听出来他是真的理解和放下,这潜台词可能是“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见小伍不想深谈,何主任转而问他的现状。“我听你爸爸说,你最近的状态不太好。我是你爸的老友,虽然很多年没见你了,但你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很可爱,何叔叔很想帮帮你,”何主任打感情牌,“你觉得你现在有什么困惑?或者有什么想解决的?能不能告诉我?”
小伍面露难色,似乎不太想讲,但考虑到面前是长辈,还是憋出了几句话,“就是比较难集中注意力吧,像刚才来的时候我爸跟我讲话,我就走神了,要比较刻意才能集中注意力。也比较焦躁,容易失控。”
“你走神的时候,焦躁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主任追问。
“大多是过去不愉快的事。”
“爸爸还说了你最近做噩梦?睡眠不好?”
“是有点多梦,但梦境的内容不记得了。睡醒了觉得没睡好,精力差。”
小伍跟何主任交流的过程中,一直心不在焉,不时把头偏到窗户那边,回答多半是简单的“嗯”或者点头,表情有掩不住的不耐烦。
不过,何主任并没有过多地受此影响,不停地跟小伍沟通,尽量引导他说话,或者通过各种方式温和地提问,尽力地获取更多的信息。拒绝说话、交流的孩子他见得太多了。
把小伍的父母请回来后,何主任把会谈的重点放在了解决小伍的现实困惑上。
“注意力不集中,睡眠多梦,这肯定会影响到学习和生活,我认为这应该主要是你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引起的。何叔叔我虽然没你爸那么有能耐,但我们有一套心理干预技术,能帮助你减轻这两个问题”,
“在我们的专业角度,你以前那些经历其实是心理创伤,对你的情绪产生了影响,你自己也控制不了。那么,在深度催眠下,我们可以帮助你修复这些创伤。这样,你的注意力和睡眠质量很可能就大有改善”。
小伍被动地听着,只是点了点头。父亲马上接话,“好不好?让何叔叔给你处理一下,调整一下状态,就这么定了?”,他一边轻拍小伍的大腿,一边帮小伍理了理头发。能从这小小的举动看出,这位父亲确实很宠爱他的孩子。
“深度催眠?会有副作用吗?要吃药吗?”小伍一连三问。
“我们做的催眠不用吃药,简要来说使用语言的引导,带你进入非常放松的状态。你的内隐记忆会打开,对信息的接受程度会大大提高。然后我们会做一些引导,修复你的创伤,让你再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时,内心是平静的,没有负面情绪,甚至可能会有点印象模糊,”主任解释道,“也就是说,过去的经历我们改变不了,但能改变你对此的想法和感受。”
“我觉得过去的经历是我的人生一部分,虽然会让我痛苦,但我也不想丢弃。如果强行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妥协了,那不是一种逃避和背叛吗?我不就不是完整我的了吗?!”小伍语气里充满了质疑。
父亲一下子呆住了,转头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何主任。
主任倒是不慌不忙,“小伍,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谁说被欺负了,受到伤害了就一定要妥协、接纳!?我也不认同。你何叔叔我成长过程中也受过很多伤害,有些人我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打死不妥协,而且要求自己做得比他们更好!证明给他们看!”
“可是,这样的前提是不把自己赔进去,不能让过去的伤害和不良的情绪控制了自己。你现在注意力难以集中,做噩梦,还有爸爸刚才说的一些表现,有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如果说学习、生活都无法正常进行,身体健康没有保证,那拿什么去奋斗?去反击?”
小伍不说话了,沉默。
何主任也不再逼迫,打了个圆场,“没关系,小伍,今天主要是跟你爸叙旧。可能你对何叔叔还不熟悉,这很正常。我说的话你只是先了解一下,别有压力!”
父亲见状,也只好说,“对对对,我们回去再考虑一下,又不是说一定要治疗,爸爸妈妈会尊重你的意见。”
正所谓“做戏做全套”,面诊结束前,何主任又主动和小伍的父亲寒暄了一下,“老伍,我太忙了,就不送你们了,真不好意思。有机会我们再吃个饭!”何主任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写在最后:
小伍一家非常富有,父亲的努力打拼,让他们得以享受异常优越的生活。
但这并非没有代价。父亲忙碌,疏于对孩子的陪伴和沟通;母亲明显在家庭中处于弱势,生活重心是带孩子,但缺乏科学的教育方式。两人都对孩子的内心感受缺乏理解,更没有及时引导孩子积极面对一系列的叠加性心理创伤。
我很感慨:作为一名家长,哪怕你在外再怎么叱咤风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如果孩子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还有多少成就感可言?
小伍说非常羡慕他的朋友,因为他朋友得病后换来了父亲的无条件陪伴。但他得不到,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我能理解成人世界的忙碌和身不由己,但也十分同情小伍的无助和孤独。
另外,面诊结束后,我忍不住问何主任:小伍过去的那些经历明显是重大创伤,需要疏导,为什么您跟他谈的时候丝毫不提及?甚至问也不问?
何主任解释,因为他一来就带着抗拒,对过去的事钻牛角尖,那些是他的痛点,越是触碰,他只会越戒备,越听不进去。所以,还不如绕开治病,从他当下的问题切入,以调整注意力和睡眠质量为由跟他谈,他或者更容易接受,如果接受了,感受到效果了,再逐步深入。
虽然何主任用心良苦,但小伍仍比较抵触,这次的面诊算不上顺利。我个人觉得,他虽然外表冷漠,但内心仍有一定的触动,希望这不是我的误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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