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阵阵鸟叫,我在睡眼惺忪里被母亲唤醒,她说:“快起来,咱们要出门了”。
我不明就里,意识仍游移在未褪色的梦里,只是双手勾着母亲的脖子,她身子往后,我就从炕上坐了起来。
洗漱完毕,我才想起,母亲前几日就唠唠叨叨带我去找先生——我们那里将医生都称作“先生”。
那是1995年的春天,我七岁,对于找先生这件事情是茫然的,平日里母亲要去哪里,我和弟弟必哭闹着要跟去,于是总是在村口上演着哭哭啼啼与拖拖拽拽的戏码。自然,表演的人不止母亲与我们姐弟,家家如此。
所以对于能和母亲一起出远门,我求之而不得,只当着这是一次小小的旅行。
晨光熹微里,母亲把我抱上自行车的大梁上,用脚拨开漆黑的铁撑子,我们便出发了。
四月的北方寒意已微,麦苗呼呼的长,举目四望,一方方浓厚的绿铺满了原野,延展到了天边。我和母亲行在窄窄的土路里,像天地蜉蝣,自由且渺小。
我们要找的先生住在一个名曰“钱村”的村子里,是母亲在与村人闲谈里得知此位“名医”的,而“名医”似乎都有些难以寻觅,是以大家都只知道“钱村”是在西边,我们常去赶集的镇子里的西北处。
母亲与我往西,28的大自行车链子在我的脚下“滋滋”地响个不停,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麦田,也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子,终于走到了连母亲也叫不上名字的村落。
“方向是对的,没问题”,母亲对我说。
骑到了小村子的外面,仍旧是窄窄的乡间小路,太阳已经高高挂在身后的穹空里,空气像被洗过一样,路两旁葱葱郁郁的麦田地仍旧铺满了视线。麦子抽了穗,细细的麦芒铺在朝阳里,像拢了一层雾,蒿草从这一层雾里透出头来,嫩黄的蒿草尖在微风里摇曳,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大片的麦田里,分布着三三两两的农人,春装颜色鲜艳,红与绿都有,他们弯腰站在高及大腿的麦子中,手里抱着一把拔下来的蒿草,走几步拔掉一片蒿草,且伸展腰身。
安静的天地间,只有恣意的鸟,发出欢快的叫声,从眼前倏忽划过,飞过这一片闲适的农忙。
母亲朝着离小路最近的人扬声喊:“问一下,你知道钱村在哪里吗?”
对方也扬声答:“你就顺着这路端走,看见一个大路再拐,拐到大路上,看到一个大村,从村里穿过去,再看见另一个村就是了。”
“谢谢啊!”
在农村里生活惯了的人,听见一声“谢谢”自然是窘迫的,那人站在麦田里,憨憨地笑了,不知道再回什么,就再说了:“你再寻不见,到前面可问问其他人。”
在我与奶奶生活的这一两年里,我们的词语库里也没有“谢谢”这两个字,村人表示感谢,总是放在脸上的和心神间的,临走时,再和善地说一句,“那你忙哦!”
我对母亲的这一句“谢谢”也生出了陌生之感。母亲在城市里生活了一两年,自然长时相离的我们之间,时不时会蹦出一些陌生的信号。
任是“钱村”对我们来说那么陌生,一路的打听,母亲也与我轻易地找到了。没走一点儿冤枉路,就到了“名医”先生的门口。
村道上与邻人门口都停满了高高低低,颜色各异的自行车,当中一家朱红漆的大门口,错错落落的小板凳与小靠背椅上坐满了人,形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是在排队。
母亲与我也在门里找了两个小凳子坐在了队尾,排在门口的人熙熙攘攘的,不一会儿后面又来人排上了。前后的人聊着自己的疑难杂症,叹叹气,“病急乱投医么!”“你别说,人家这先生看的(看病)好着哩!我村里那女子,身上来的乱,两个月一回,人家医生给调理一下,现在就好了。”
我似懂非懂,便问母亲:“身上来的乱是什么乱?”母亲佯装生气地说我:“别乱问,长大就知道了。”
十点钟左右的时分了,村里家家的炊烟止歇,有炒青辣子的香味,也有炒鸡蛋的香味,还有浓浓的玉米糁的粥香。阳光从稀疏的槐树叶间洒下来,我站在树影下面蹦蹦跳跳,把树枝假想为皮筋玩。
母亲问我饿不饿,从布袋里掏出馒头,掰了一半伸给我,我摇摇头:“不饿呀!不要吃”。母亲自己将半个冷馍掰着一块一块吃掉了,旁边的人说:“现在这娃娃挑食,那都是福享得多了,没饿到皮上…”
我蹦累了就坐在母亲脚边等,有一个人出来了,坐着的人们就朝前面挪挪,时间冗长得像那些人嘤嘤嗡嗡的低语,偶尔有人呵斥起孩子,将这冗长的时间截断了,而后又恢复了,对于治病求医这件事情,人人都很耐烦。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母亲已经穿过了院子,排进了先生家里的客厅。
客厅的一半放着两张黑漆高椅,当中是一高脚红漆的桌子,桌上一个印着牡丹花的粉色搪瓷盘,盘内是白瓷茶壶并两个粗瓷杯子。
大家都屏气凝神坐在客厅的另一半,目光注视着坐在墙角的一老者把脉。
看病的先生其实是一个老者,略比村中常干农活的老人们更生的宽额阔脸,没有干瘦之色。他须发银白,带着一副黑框的老花眼镜,把脉时微微闭眼,待心中有数,便收了手,执笔写字。病人在对面拉下袖子,脖子伸过了把脉的棉枕,满脸探寻的目光。
也有人忍不住问的:“先生,您没看我这要紧不?”
先生不答,只是撕下纸张,回一句:“按方抓药!”
病人局促,意犹未尽却只能咽下想说的话,从怀里掏掏索索地找出零钱来,放到先生桌旁的大铁匣子里。
客厅里并不像院子及门外那样热闹,亦有人窃窃私语,多半是问前后的人:“你打算给放多钱?”
“我看大部分人都是一两块,咱也不多,也不少,放下个一两块。人家先生又不要你钱,全凭咱自己了。”
“就是的,这没个下数,有钱了有心了就多放些,没钱了咱就少放些,是个心。”
“不知道这先生病看的灵不灵,先试或一回再说。”
低声私语地忘了怀,话题也就扯的有点远,先生面有愠色,朝说话人微微皱眉,大家便噤了声,规规矩矩地坐好,继续百无聊赖地等着。
人们沉默地等着,蓦地出现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大家循声而望,是椅子摩擦水泥地板的声音。
拉着椅子在客厅里走的是一位矮瘦的女人,黑白参半的短发乱糟糟地竖在头上,将一双焦急的眼衬得分外锐利。她缄默不言,只低头自顾自地拉动椅子,焦黄的牙齿仍旧伸出了嘴唇之外,在灰黄的脸上显得突兀。
那些因为排队而散乱的小椅子被她一个个地拉出客厅,在地上撕扯出一道道焦躁地弧线,等待的人们清醒些了,又加了几分恼,又加了些好奇。又有人细碎地聊开了。
“那人敢不是先生的老婆?”
“就是的么!”
“是不是?这先生媳妇咋一点不洋气,看起来不配人家先生么!”
“你看那急马燎火的,跟贼撵着一样哩!”
……
矮瘦女人又匆匆穿堂进后屋了,身上的暗黄粗布衣服一闪而过,影子一般不见了。不多久,她又捧着一盆烟雾出来了,细看原来是端着刚出锅的蒸笼。
她被笼在一团雾气腾腾里,将蒸笼整个往地上重重地一放,巨大的声响又震了人们一震。空气里弥漫着馒头的香气,连我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
这位先生的媳妇,来来回回端了七八个蒸笼,厅堂里也端端地七八声闷雷的声响,人们如坠仙雾。热气氤氲里,影影绰绰地看见先生仍端坐桌前,把脉写方子,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在馒头气雾里,终于有些儿馋意,母亲趁机也拿出馒头,给我吃了几口。
时间仿佛像老了,走得那样慢。日头从中天偏了西一点,洒进了米色的窗棱,我和母亲才坐上了窗户下面的长椅,此刻,我们终于排队到了先生的眼前。
前一个人站起来道了别,母亲从长椅上拉了我,坐到先生桌对面的放凳上,我被笼在了她的怀了。先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母亲亦不好大声说话,便低低的说:“孩子不爱吃饭,您给看一下,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先生示意,母亲便拉了我的手搁在软软的小枕包上,先生的手指在我细小的胳膊上点点按按,一时间连窗外树上的鸟都屏了气凝了神。
照例是低头写方子。
先生忌讳多说话,排队时,每一个试图开口说话的人,都被先生的眼神压成了缄默。
母亲终于还是没有再开口询问,我看到她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只是在先生写完方子后,轻声说了句:“您也给我看看吧!”
仍旧是把脉写方,母亲将事先折好的三元钱放入了匣子,先生目不斜视,挥手弯了四指,叫下一人继续。
母亲有些灰心丧气,带我出了客厅门,先生的媳妇在院子里风驰电掣地扫地,激起一片灰尘。一群人仍旧在互相谈论“神医”的事迹,只是母亲望着手里的两张方子上的火星文,嘀咕:“望闻问切,只做了一样能行吗?”
离开了“钱村”,回程的路母亲已经认得,一路骑到了常去赶集的镇子,仅有的三家中药铺都问过了,才发现,只一家认得先生的方子。
抓药的铺子里生意兴隆,配药的伙计忙如陀螺转,买药的人挤满了砖头砌的柜台,我认出来他们全都是和我们一起排队看病的乡人。
后来,我就有了生平第一次喝中药的经历,不甚苦。令我开心的是,药里面有两颗红枣,令我不开心的是,母亲的药里有四颗红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