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

(一)

京柯先生近日作画,提笔极缓,落笔极慢,一撇一捺间有种说不出的沉重,画中的山河也因此添了几道阴翳,衬着窗外天色愈发晦暗。

徒弟白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近,侍立在侧。

白虹是镇上白铁匠之子,几年前弄火时灼了眼,落个半瞎。当时正逢战乱,白虹参军不得,一腔报国热忱无处舒展,终日郁郁在家。白铁匠为此愁半白了头。说来,这个徒弟还是京先生主动收的。

白虹刚入京先生门下,少年意气不改,执意认为学画无用,有一次没忍住,竟公然与先生对峙。

他说:“你有这么多画,几张能用来救国?”

京先生专心作画,低头不语,沉默良久,他落下最后一笔,答非所问:“你叫白虹?白虹贯日,好名字。”

白虹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此后京先生不再提学画,拉着白虹跋涉莽莽苍苍群山之际。不及一月,白虹便乖乖拿起笔……却没敢画。

他说:“先生,我看不清。”

京先生反问:“你何以入画?”

白虹想了想,硬着头皮道:“笔,墨,纸,砚。”

京先生继续问:“你何以入画?”

白虹没敢回答。一直到此刻,他还未明白京先生想听什么。先生顿了顿笔,叹一口气。

白虹眯着眼瞄了瞄,依稀可以辨出山、川、草、木……只是这幅画尺寸极长,先生好像从未画过这么长的画。

白虹心中掠过不好的预感,他有些诧异地抬头:“先生,您不会……”

京先生沉吟半晌,道:“可否劳烦令尊,为我筑一柄短剑?进画时可……”

“轰隆”一声,惊雷响过,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发出经久的回响。

(二)

战火席卷,小镇亦遭受其害。

听闻来者名中带秦,镇人便背地称之“秦君”以抒其愤;明面上称之“君上”,以示其友。

京柯带着包装精良的画卷,算是为秦君献礼。

秦君素来爱画,想见识中国山水画,便“请”京柯作画。

京柯欣然应允。

他攥着画卷,依稀能握到那东西冷酷的温度……

荆轲,京柯,果然是为刺秦而生。

京柯毕恭毕敬地献上图,一边缓缓展着卷轴,一边详细描述道:“正所谓《万卷华夏图》,千里江山,皆入此画。近处有岭上新绿,芳菲绵延;远处千山鸟飞绝……”

他依旧保持着平日几乎看不见眼的笑容,从某种角度看,竟有丝奉承的意味。

然而思绪却随着这画飘了很远。

京柯还不叫京柯时,师父曾问京柯:“你何以入画?”

京柯低头不语。师父叹口气:“泱泱华夏,大好河山,自有入画之景,你去游历一番……”

等到他在西南诸山飘荡数年,回到京城,早已是棋山柯烂。而他费尽心思打听的师父,几年前暗杀日军不成……

京柯的手顿了顿,展开最后的卷轴。

图穷而匕首见。

秦君勃然变色,四周官兵飞快地竖枪指向京柯。

京柯颇有感慨:对了,现在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了。自己虽叫京柯,到底不是荆轲。

京柯笑的更谄媚了:“听闻君上好剑,我特令人铸造这柄剑,献给君上。”

秦君眼神示意官兵,点了点头。一个官兵持枪捅着他后背,把他推向前——要谋杀的话,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枪快。

京柯从容不迫,依旧笑着,倒让秦君放松了几丝警惕。秦君接过短剑,就听京柯道:“剑好在剑刃。古书中有‘血濡缕,人无不立死’的记载,这柄剑则更胜一筹。”

秦君瞥了他一眼,嘴角扬起看不出来的微笑。

便拿你试剑吧。

他快准狠地拔剑,出鞘的那刻,白光一闪,响声轰然炸裂,气焰直掀屋顶。

那《万卷华夏图》染了火,顷刻间被吞噬殆尽,于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飞灰如万千枯蝶,自九霄外徐徐飘散……

他当然不会说,那长剑鞘里装的是短剑,而剩余空隙皆被炸药堆满。

他也不会说,剑柄系着引燃的导火索。

他只想问,白虹,何以入画,你明白了吗?

(三)

“你何以入画?”

白先生自抗战胜利后,便留在小镇,当了个先生。当然,教画。

有个学生不服,公然与他对峙。白先生微笑着问道:“你何以入画?”

白先生是个半瞎,笔下的画却让全镇人叹为观止。更神的是,听说白先生的老师也是个半瞎。于是学生们再不敢多舌,也不敢轻易自卑了。

白先生转过身,握住笔,提笔极缓,落笔极慢一撇一捺间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他说:“我们有泱泱华夏,山河如画,便以山河入画。”

有学生不解:“山河广袤,画犹不及,又从何处取景?”

“山河之魂处,自有中华之魂。”

“何谓山河之魂?”

白虹笑着,凝望纸上万水千山,从未觉得如此高远,如此顶天立地。

像是那年他哆哆嗦嗦落下第一笔。

如今看着华夏落下了第一笔。

他不能像师父那样从容赴死,他要做的,是燃起无数人心中的画,让无数人为之叹服。

“此画,便是山河之魂。”

  (From作者:我承认这是多年前一篇没有参赛的参赛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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