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姑姑说,在她面前不需要强打着精神。思念一个人,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白浅安慰她,帝君已然要回归了。近日墨渊上神发觉浊息的罐子有异动,原本这罐子的作用便是持续至尊神苏醒,如今有了崩塌之势,必然察觉其归来。
对此,凤九是笑着讲,自己没事。
白浅点她脑门:“在姑姑面前学会嘴硬了?你这表情,不若去那瑶池水前照一照,看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
凤九揉着额头,那笑遂苦了几分。
她当然知道,笑起来怕是比哭还难看。
可怎办呢。
既然姑姑与墨渊上神都言明,那紫衣尊神沉睡又苏醒,“羽化”又归来。她便信了,继续信下去。只不过这归来的日子最好近一些,莫让人等太久。
否则,她就要撑不住了。
大约因着这档子变故,凤九想起许久以前成玉说过的话:等待确然是件漫长而不讨好的差事。
她认为,此乃极含蓄的表述。依她所悟,等待其实是一场凌迟。
能让她意识到这一点,需要找一把用于凌迟的剜刀,若无其事一般割下她的肉,剔了她的骨,方知晓痛。
这场酷刑始于今晨。
今日,凤九正式授滚滚御剑之法。
其实滚滚早便想学,她那时心扑在别的事上,且希望自家崽子多几年打鸟上树的玩闹时光,便搪塞过去。滚滚因此没有再问,时间一长,她竟忘了做这剑术启蒙。
此次兴起,多亏了小燕魔君。
若论她白凤九在八荒六合遍布的狐朋狗友,小燕魔君当属顶顶重要的。然数百年过去,二人见面之难,实在是匪夷所思。
那日东华帝君沉睡,小燕魔君回魔族整饬残势前送了她许多的香,道是用于传信。许因大婚误了事,他自觉责无旁贷,遂想了这个法子:未来倘若寻他,或是他不请自来,只需一人先在一头点上一支香,另一人持有对应的那支则会亮,到时无论天涯海角,他燕池悟不出三刻便能寻着人。
话说得好听,可事实上,凤九这百八十年与他愣是一次也没见。
诚然,小燕魔君应是找过她几次的。凤九知她手里的香偶有亮过,彼时自己要么在碧海苍灵,要么待在青丘,理应不难找。可不知怎的,那些点好的香总因各意外缘故,如没有拿住,如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过堂风扑灭,总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最绝的一次,她在竹楼错拿一支去焚,临了置入鼎前发觉是燕池悟的香,恐要对方误会自己紧急寻他什么事。不过凤九很快释然,毕竟相逢是缘,再见不易,那择日不如撞日,邀小燕魔君吃顿便饭总是可以的。这般想想,凤九福至心灵,欲任那香焚着。然她把这细长一支攥在手里,不知是否太高兴,一时未控制好力道,只听“啪嗒”竟从根折断。那焚了一半的香灰溅上那琉璃戒面,凤九即觉脑袋发昏,身型一个趔趄,将掉在地上的香段碾了个粉碎。
……大约小燕魔君近日灾星大放,当真是难见呢。
彼时她来不及感叹,见脏了戒指,转瞬就把那死无葬身之地的香束抛到脑后,火急火燎寻湿布擦拭干净。
基于无数次失败,凤九甚以为这香质量堪忧,索性再也不点。算起来,直待凤九陪滚滚住了这太晨宫,她与燕池悟方聚了几回。
前些天,她惯例带滚滚去碧海苍灵。两人待在灵泉的冰盖上,忽听云头传来一声:“小九!”
燕池悟是从重霖仙官口中得知她去向。
小燕魔君来过几次碧海苍灵,却不曾仔细看过这冰封的灵泉。此番机会难得,小燕魔君瞄一眼棺中的人,翻身飞向冰面,啧啧叹道:“我就说,冰块脸那生来就该待在冰块里面,果然是配……”
然话喊了一半,尾音蓦地转调。
凤九听见一道痛呼:“哎呀——”并“噗通”巨响。一回头,见燕池悟摔在冰上,如花似玉的脸正正朝下。
滚滚喊道:“小燕叔叔!”遂小跑过去。
小燕魔君费劲吧啦抬起了头,先教冰面的温度冻得牙颤,一边撑身一边纳闷“他奶奶的怎这样滑”。不料下一瞬掌心似抹油,他扶不稳当,半身支起又摔了回去。
滚滚停在他脑袋前,分外疑惑。
凤九也发觉不对劲,分明这冰紧实得很,按理是不应打滑的。她快速凑上去,三两下捞住燕池悟宽大的袖子。
燕池悟小脸磕得冻得通红,借力挺身,呲牙咧嘴道:“不愧是冰块脸,连这冰都设得分外阴险,冻死老子了。”
凤九道:“你怎么样?”
小燕站稳后摆了摆手:“不碍事儿,就是没站稳。”
凤九确定他无事,正要松手。不料小燕魔君猝然痛呼一声,好似被某物烫到,凤九吓得一个撤步,没了支撑的燕池悟直愣愣又趴回冰上,摔相更惨不忍睹。
“小燕!”
好巧不巧,这回一摔,燕魔君竟将他的佩剑也摔了出去。黑黢黢的铁剑不停歇地转,如脱缰野马掉进冰融处的灵泉。
更巧的是,浮在水上的剑自己游向远处。
滚滚高喊:“九九,鱼把小燕叔叔的剑推走了!”
剑下扑棱着各色的鱼,凤九大惊之下飞身跃去。而她辅一接近,那本已漂远的剑莫名顿住,下一刻即似回马枪一般调转向冰岸。鱼儿极度抗拒、又如受着不可抗力扑向凤九处。
然霎那间,那剑身“铮”地一颤,空中降下一缕气泽。铁剑剧烈挣扎,应那气息脱水而出,飕地擦着凤九的衣摆飞向后方。再一看,剑已至扑倒在地小燕魔君侧。
无数鱼儿冲上冰盖,躺尸于凤九脚边。
凤九:“……”
目睹一切的滚滚张大了嘴。
亏得燕池悟使出这御剑的法诀,事后滚滚自石宫的小厨房找见证料理鱼的凤九,奶声奶气道:“九九,小燕叔叔说,我已至学剑的年岁了。”
是以,有了今晨这番授课。
滚滚和她站在后院,正对六角亭前一片木桩子。滚滚一身月白的小袍,手持木剑,凤九则捏着陶铸。原本她家崽子应承自己铸的那合虚剑,然银狐狸身板太小,受不住剑重,遂先以木剑充个数。
凤九横剑道:“滚滚,御剑讲究人剑合一,将周身的气泽引入剑内,直至感受到剑的回应。像这样——”
话毕,陶铸剑红光乍现,掀起的风卷吹皱她的烟罗纱。凤九捏了个诀将之抛入空中,剑绕着她头顶盘悬。
然后,她一个蹬地,挥手于空夺过那剑,朝着木桩子方向飞身劈去。纵使这一下未着半分的仙力,大半木桩应声轰倒,露出后方的池台。
滚滚看后,眼光大绽。
“到你啦。”
过去凤九未很留意滚滚的仙泽,只记得尚小时,她教了凝仙障的术法,银狐狸崽便支起个紫气缭绕的小罩,一时让她失神。
现在她想,自己早该料到的:即是那尊神的血脉,仙泽自然无二。
因此,当凤九见小狐狸崽四体缠绕着莹莹的紫光,气泽流动间衣袍猎猎,飘扬的银发如同千百年来青丘的冻雪。
她愣在远处。
滚滚的天赋毋庸置疑。只是盏茶的功夫,那木剑已能升至半空,剑身由丝丝紫意牵之动之。
凤九脑内一团浆糊,忽听对面喜声:“成功了!”
她乍醒,见那木剑频频挣扎,想是材质本身难承滚滚所倾注的仙力,直要往下掉。
凤九矢口道:“滚滚,去取剑。”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当她说“取剑”时,滚滚那紫色的气泽不加收束地胀开,飞将向悬空的木剑。凤九蓦觉心口一阵悸动,似受某物召唤,随即一股热流自她那琉璃戒指灌向四肢,那是令她倍感亲昵的气息。不待她反应,远处的正殿突然传来震动。
之后发生什么,凤九其实记不大清了,听闻爬满宫墙的菩提往生与湿岸畔的荇草就此再难抑制长势,芬陀利池的水翻了几翻,令隐于荷叶下的红鲤与虾子拱入高空,激起小山般的浪。
她仰着头,满眼只剩下凌空而立的银发仙童,与环绕身侧一柄皓石万千截面的利剑。
被苍何劈裂的木剑碎成粉白的屑,沐着紫意簌簌然撒了满院。
木桩林消失无踪。
凤九不必想也知苍何因故出鞘。千百年来,名剑之祖封于太晨寝宫,经重霖尽心爱护,待她日后搬入一十三天便时不时擦护。那剑从未有甚异动。
如今,名剑苍何御于天际,那银发小童抬臂,绛紫的气泽覆着神光,毅然决然将它握住。
瞬息之间,凤九感到体内有什么事物轰然崩塌。
她想起琴尧山下一眼万年,想起承天台从天扣落的紫袍,想起星光结界外陨落的星辰,最终化作碧海苍灵灵泉下安睡的傲岸身影。
她望着御苍何的滚滚,满眼雾气。
开口却哽咽道:“帝君……”
8.
白滚滚晃晃悠悠落地时,那巨剑似再撑不住,“嘭”地摔了下去。
他纳闷得紧。方才自己要去拿那木剑,不料半路刺来一道寒光,未待他看清,那细短的小剑早已支离破碎,停在面前的独余这皓皓兵刃。令他惊讶的是,那刃身似呼应自己气泽,勾着其小手抚上剑柄。
那时滚滚不觉得剑重,大抵是仙气拖带的,如今回到地面,他就算拼尽修为亦再提将不起。
白滚滚有些疲累,抬头喃道:“九九,这是……”
他话未完,已被拢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
他怔了怔,感觉身前的人微微发颤,遂小声说:“娘亲……”
重霖跑来时便看见自家小帝后抱着小殿下、小殿下拖着苍何剑的景象。
方才后院的异动委实吓人,他甚至以为是帝君归来,教宫内花花草草失了神智。如今一瞧,原是少帝。
苍何只受东华帝君调控,想必小殿下那与帝君一般无二的气泽引其反应,遂飞出殿外。
重霖想,不愧是帝君之子。
而他望着埋首于小殿下肩畔的凤九帝后,心中一片酸楚。
中午,凤九一反常态做了许多糕点——百合酥,无忧糕,核桃糕,山茶饼——以及滚滚爱吃的菜,自己却一分不吃、一分不抢。
滚滚毫无疑问地吃撑了。
待消了食,本就乏力的小狐狸崽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凤九抱着自家崽回了卧间,轻轻放入榻内,盖好了被子。
临走时,滚滚顶着朦朦睡意拽了拽她的袖子,模模糊糊道:“唔,娘亲别走……”
凤九只好把他哄睡着。
离太晨宫时,她嘱咐重霖照看小狐狸崽,晚上不必等自己,遂飞身至南天门,招了朵祥云往东去。
她换了一袭大红的长裙,直奔碧海苍灵。
那汪灵泉外围化了大半,余一镜棺周覆着浮冰。光至其上碎出密密匝匝的孔隙,倒映近处的泉中,有金子闪烁。凤九从云间飞落,足尖轻点那泉面,即晕漾开柔柔的漪,好似春回大地。她行了几步,遭融冰唤醒的鱼儿巴巴聚来,绕着足廓嬉跃交错。凤九注视它们的喜相,一颗心渐若水波起伏,身形稍动,现于石宫前。
至碧海苍灵以来,她第一次未先探看棺中人,而是径直往那株凋败的佛铃树下,挖出百年前同滚滚封藏的花酿。少顷,凤九提一白瓷瓶,惯例看过园子里的菜果,冬葵菜胭脂菜早已盛遍,还生机予这百亩萧瑟。她拂了假山,摸了游廊,流连后院的塘心亭,又将熟悉的地方阅尽,最终停在观景台。
凤九愣了愣。曾几何时,这台子乃是石宫内外最热闹处,昔日鸾鸟啼鸣、百鸟朝凤,已悉数伴尊神陷入沉睡。往来经年,她因携滚滚而不觉四下孤寂,尤感二人之踏足为此境渡了些许红尘气,如今方知那是同她深埋骨脊的情愫一般,不过自欺欺人。
冽冽风扑掠,刮散暧昧的山雾。凤九回神,慢慢寻着台心的石榻卧坐,幻出琉璃盏,须臾听见酒液流淌的脆响。
她浅浅地抿,饮满口花香。
半晌,空中多了道叹息:“这酒原是等你醒了同品,眼下我却失约,按理要罚的。”
一片死寂。
“……只是我记得你说每个月末招灵鸟献舞,那舞我是一遭没见着,想必上了你的当。如此都有错,两两便相抵罢。”
无声应。
她嗓音软软糯糯,叹出的语气绵延,忽而转了个腔调:“可我宁愿你来罚的,罚重一点也无妨,理由都帮你想好啦:你看,今天我没去灵泉看你,你难道不主动寻我讨个说法?”
仍是无声。
应或不应,凤九其实不在乎。她晕乎乎地想,这是说予她一颗心听的,比如盼着那人闹她罚她,比如破例撇了冰棺不管,又比如青天白日便急欲灌醉自己。
过去凤九觉得,棺内的人既住在她心里,每每去看他就似三餐五常,无甚波澜。现在她知煎熬了,情之一字如穿肠毒药,哪怕仙体似铜墙铁壁,情发瞬息则崩全身。她满脑子是晨起时滚滚御苍何的模样,那像一把勾子剜开未愈的伤痕,剜出伤内裹挟的血淋淋的心,教住在心里的事物见了光。
这事物名相思。
凤九了悟:因着相思,旦是她多看东华一眼,这数百年的坚强与平复便做了土。
她这般想,苦苦地吞了一盏,脸颊泛起淡霞。花酿藏置的年头虽少,不比折颜的桃花醉醇烈,然熏一只酒量浅显的小狐狸足矣。凤九熏得摇摇欲坠,再举杯时隐隐瞥见无名指的半心戒,戒面凤羽花摇曳盛放,艳如鸽血。
倒是极衬她那如火的裙。
凤九咧嘴道:“现在我也懂剖心的滋味,与你疼去一处了。”
稍顿,“这样,总能换你见我罢?”
她想,可我这样疼,你却连梦都不愿意给我。
仿佛回答一般,琉璃戒熨贴皮肉,温度骤增。她指腹极缓摩挲,浑身并滚烫着,并未感到它正发热。
待两盏入腹,她那不甚清明的灵台尤生雾霭,眼中是碎银子般的星子。凤九反称奇,天还未沉,哪里来的星。
星星——她捉住关键。
“如果你见我,我便拉着你回青丘看星星。到时候滚滚也在,有了你们两个,便是要我摘一颗星,我也愿意。”
她的唇徒然颤了颤,眼角又酸又痛,连至胸口一抽一抽。
是啊,她定会摘星子。凤九想,如果我把星子送给你,你愿不愿回来?
石榻沁着凉风,令四体如火簇的小狐狸格外贪恋。这厢说完,只听琉璃盏“叮”地殒向台面,掷盏的人再支撑不住,倒进一方硬榻,三千青丝泻作细密的藤蔓,爬往身后的树荫。
观景台后亦栽了佛铃,远远的土坡漫着复生的红叶树,以及她与滚滚亲手抚育的数十白梨。可如今红叶丰满,梨花压枝,独满境的佛铃凄颓,一如那偏爱佛铃的尊神。
时隔百年,凤九终是不争气地垂了泪。
不争气又怎办,相思便是令争气的人不再争气,令傲骨的人磨平骨角,令口硬的人吐尽情意。
令忍着泪的小狐狸哭个尽兴。
怎办,她想他,想那好闻的白檀香味,想那低沉又好听的声音,想那剑指苍天、号令山河的身影。
她难以抑制地、发了疯似地想他。
良久,凤九哽咽着说:“东华……”
戒指越来越热,她两眼模糊,感官也模糊,只能一次又一次道:“……我想见你,别让我等了,好不好?”
那时她意识寂灭,两眼将将闭紧,错过河岸传出的脆响。
那是冰层断裂的声音。
倏然间,干涸的荷塘有水潺潺,宫外再不见无情冻川,唯有碧波万顷,就是南海水天一镜之景,亦不如此刻灵泉接壤苍穹的半分壮美。
那泉是分外黯淡的,似无穷尽的夜,教粼粼的水影做了千花般的星子。水里一团圆晕,便是温柔的月轮,浸润着温柔的相思情。然天清醒而克制的昼,烈光点亮整个碧海苍灵,一时间昼夜同享,恍若回归盘古创世,劈分那天清地浊。
下一瞬,死去的仙山内有了声声啼血。百只灵鸟破空而出,飞跃白梨红叶,仿佛涅槃的凤撞向观景石台。
凤九未见琉璃戒大放异彩,那光与她缱绻缠绵,映照上方剧烈颤动的树桠。她更未见枯枝抽绿,朝夕之间,万千佛铃怒绽,花瓣揉入灵鸟羽畔,化作簌簌风旋自石台滚落,予四海八荒独一的九尾红狐一场花雨。
水月夜、鸾凤舞、葬花海。兴许还有丝丝缕缕的香气,将小狐狸略去的绝景串联成一。
白檀香过,那佛铃花葬下的人再无踪影。
未完
这一更没啥可说的:恭祝帝君归来。
下一章内容就开始危险了,下下章……咳咳大约会有些激烈。若发上来被锁了的话,大约……上图?不过我觉得不至于……
存稿内容还差终章就完结了,日后会有无数番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