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手指

泳淑姑姑的手很小,可是手指关节粗大,根根狰狞,指甲扁扁的,手往往伸不直,时不时地还抖着,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很是显眼。

她原是大家闺秀,嫁的也是门当户对的当地望族,和姑父举案齐眉,是大地主家的长房媳妇,大少奶奶。解放前逃难时就曾用金条换过机票,搭乘过飞机,算是很见过世面的一位。

后来,姑父来到一所大学当教授,姑姑自然成了教授夫人,地位和见识都过人一筹。秋风扫落叶一般,昼夜间姑父成了右派,大地主的余孽,全家被“扫地出门”。没有了工作的姑父在干校学习,一家人的生计全落在了泳淑身上。长房长媳,教授夫人的她惶惶不可终日,没有什么技能,又不能撇下全家不管;埋怨丈夫,又做不到抛弃跑路;就算跑了路,天地间也终无去处。凄惶之间,接受命运的安排吧。泳淑开始在学校里接一些洗衣服的活。她不惜力,眼界高,对自己也十分苛刻,衣服洗得干净利落,熨烫有致,交付及时,获得了大家的认可。

没多久,找她洗衣服的人越来越少,说是资本主义作风,使唤别人不好!泳淑心里呐喊着:多使唤我吧!那我才有活计,才能供家用呀!”无济于事的,她只能再想别的活路。好不容易在家委会谋了一个修鞋的事,虽然从没干过,也根本不许她拒绝。打那时起,姑姑开始认认真真地修鞋,钉掌、打磨、纳底、引线。指尖紧压着鞋帮,牙关紧咬着使劲,手指固定住小钉子,挥舞着榔头敲下去:齐活!鞋钉好了。二十多年间,没有上万只鞋也有几千只游走过她的手里,可是她的手指也严重变形,指甲被扎、被砸、被穿破,手指弯曲,骨节变形,手掌粗糙之极!一儿一女、丈夫公婆就是靠着这双钉鞋的小手熬出了头。孩子们长大了,夫君平反了,公婆仙去了,泳淑的手和脸都刻上了时光和命运的烙印。我和长兄长姐们只要去探望姑姑,都会给她塞钱。她呢,简直像要打人一样,双眸怒瞪,嗓门尖利,一边骂我们一边把钱摔给我们:“收起来!我才不要你们的钱,我的钱多得是。居委会,每个月都给十二块呢!我足够花,要不着你们的钱。看不起我,少给我钱!”骂归骂,我们还是悄悄地把钱塞到她藏钱的铁盒子里。后来她把钱积攒起来,给自己买了一个大大的金戒指。每次见我,都不忘显摆:“瞧瞧,拿你们给我的钱买的,亮吧?挺重的呢,要不,你戴戴?等我死了,这个戒指就留给你。”反正,谁来她都说把戒指留给人家。我们都门儿清,“得了吧,老太太,您自己的心头肉,自己留着美吧。”

泳淑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了,昨晚想起姑姑,就想起她变形的双手和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它圈着她的自豪,圈着她的付出,也圈着我们的爱恋。

我的泪啊,沿着腮边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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