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州大瑟尔,我要找到博斯乐园里的橘子,一劳永逸地解决内心的焦虑。
曾有个朋友来大瑟尔(Big Sur)看望米勒。他卸下食品和酒,面迎大海,又瞥一眼金黄的群山。然后他对米勒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去墨西哥了,这里(大瑟尔)仅次于天堂。”
五月,我爬上大瑟尔的山坡,打量着太平洋。现在,依然没变的是扑向悬崖的波涛,曲折而美丽的海岸线,狭窄的腹地森林,长满红杉树、野花和蕨类植物。
变化的则是其余的一切。
“我以为现在没什么人知道亨利·米勒了。”我碰到的老头对我说。“现在没人知道,说起米勒,大家都以为在说另一个——阿瑟·米勒。”
“对我来说,米勒只有一个。”
“好吧,”老头友好地笑一笑。“1944年,他搬过来的时候,大瑟尔还没有电呢。”
“发展迅速啊。”
“新政之后,有很多国家投资,修了路,就不一样了。”
“有很多读者慕名而来拜访他?。”
“很多人!饭店的老板在那儿搭了台望远镜,”老头指了指高处的饭店。“每次只需半个美元,就可以用望远镜观察亨利米勒在那边干什么。”
老头又指了指另一边,说:“看到吗?那个原来是米勒常常提到的邮局。”
“邮局怎么变成了度假村?”
“啊,谁还需要邮局呢?”老头耸耸肩。
我在亨利·米勒纪念图书馆坐了一个小时。牌子上写着,“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地方”。小鸟跳上枝头,小伙子拿起班卓琴弹了欢乐的歌。屋后高大的红杉树林遮盖了天空。这个小小的图书馆像个庇护所,庭院里提供咖啡和熟透的香蕉。名叫提奥(theo)的灰猫,躺在路中央,对来访者怒目而视。
图书馆的创始人,乃是亨利米勒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Emil White。 1957年出版《大瑟尔》(全名《大瑟尔与博斯的橘子》Big Sur and the Oranges of Hieronymus Bosch)题赠给他。
我再次翻开这本书。在旅途中断断续续重读了一遍。无与伦比的诚实之书!米勒写了当年大瑟尔的人物和事情。“橘子代表了幸福”——题目中的橘子出现在15世纪博斯(Hieronymus Bosch)著名的三联画中。所谓“人间乐园”,“人们过着安适休闲的生活。土地不需要耕作便生长出各种果实。人们不用耕种就有吃不完的粮食。到处有野草莓、小野莓、樱桃、黑莓。一年到头都是春天。”(奥维德《变形记》)
当然,大瑟尔从来不是天堂,不过这里曾有世外桃源的沉静气息。“从山脊后面远远的地方开始的沉寂,是与雾和星辰、与温暖的从山谷吹来的风一起悄悄爬进来的沉寂。这是一种磁性的、能治病的气氛。”
巴黎时期的亨利米勒,体现了美国人去欧洲寻求“文明记忆”的全过程,饥饿、饕餮、肮脏、快乐。在那以后,一群美国人穿过戈壁沙漠,在海边离群索居,自我洗刷。成了一个“真人”。米勒轻视文明、秩序、管束,乃至理性,他要摆脱的是“现代化”的美国生活。读西藏亡灵书、易经、禅与神秘主义,他要打倒“空调噩梦”,他希望做个新时代的原始人。在大瑟尔,米勒喷汹涌的语言趋于朴实,他的水彩画相当高产,食欲和性欲旺盛。就像这里的树林、蕨类植物组成的自然界。
其实大瑟尔在物质方面贫乏至极。当时敢于在此隐匿者,都是强人。
新手艺术家需要各种经验,他们需要呆在城市,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信息。也真的只有成熟的艺术家,才敢呆在原始地带。
所有孤独的行者,空洞而无所求,不会再有“流离失所”的恐惧感,才过上如此“简单而明智”的生活。
比如米勒写过他朋友鲍勃纳斯,有着惠特曼所歌颂的优秀美国人的品质,乐观、健康、自助、轻信……人生理念简洁、单纯:“我只想在我站的这条路上理解宇宙”。
五十年代,退伍军人、文学爱好者、城里人都来了,带着对人生的疑问。大家都需要“真人”给他们一个攻略(tips)
“城里人的到来,带着他们的担心和忧虑……像过去麻风病人一样,他们是带着创痛来的。”
米勒告诉新来的访客:大瑟尔不需要衣服,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赤身裸体。大瑟尔,就像没有土著人的塔希提。
关于人生疑惑的答案,他引用了克里希那穆的语言:“世界上所有问题都是个人问题”。可是,个人问题是攻略所无法解决的,人们只能“盯着墙……等着它瓦解”。
在这点上,米勒一针见血:“蜥蜴的尾巴,即便砍掉了,还会再长出一根”。他说:真正的清心寡欲者不属于任何流派。不属于加入某个团体。不清心寡欲的,加入什么流派也不会清静。
走出图书馆,我独自往南走去。烟波浩渺的太平洋截断了圣露西亚山脉( Santa Lucia)。悬崖边,仿佛文明末梢和尽头。
海边牧场,马儿吃草、睡觉。我望着那些马。海边的马,无忧无虑。可是,这是自由吗?
“当年看《大瑟尔》,对一些地点抱有期待。”我想着。
多少人畅想着塔希提或大瑟尔啊,也许还有人想着去当森林防火员。指望原始的生活方式,会一劳永逸地解决内心的焦虑。
道路蜿蜒,移步换景。可是走再多地方,也不会发生什么。
若是执着且热情的行动者,倒也好。愤世嫉俗,且缺乏必要的智慧,最终只能自我折磨。我所去了解的、微不足道的知识,也仅仅是因为惧怕,惧怕生命无所凭借而已。
除非蜥蜴,不再是一条蜥蜴。
《八月》
老亨利在大瑟尔
有节制的野人懂得一个句子的完美
我成不了野人,自然远离了我
我也没有耐心,无法修炼一句话的完美
我只能在空屋子里犹豫着
光着屁股默默流汗
等阿部熏的声浪汹涌而来
为了有所作为
我把真纯的热,脱离了物质的热
捏成一座楼阁,加上了宝塔的尖儿
毁了西瓜和脚手架,专心烧炼着
不含一丝阴郁的纯阳之物。
(2014)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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