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的时候,晚上十二点没烟了。
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快到夏天了,夜里也没有几家亮灯的店铺。
只剩下路灯,三两家烧烤店。偶尔咆哮轰鸣的酒驾车自豪的闯着红灯,飞驰而过。
路灯不算亮,灯下的树两排,不冷不热的天气。
隐约记得不远处有家超市,到了才发现早已关门。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的往超市走,却发现超市门口坐着一个流浪汉。
寒酸但并没很脏的穿着,胡子拉碴,脚边有两个又大又重的编织袋。
他的头发不长,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席地而坐,不声不响的低着头。
不是乞丐,像是个外乡人。
路上早就没了行人,只剩下三两家烧烤店的食客们划拳祝酒。
这是个城市,但他眼里应该是旷野无人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附近的小旅馆二十块就能对付一宿。
我看他四肢健全,正值壮年身强力壮,就要离开。
但我还是停下了脚步,我忽然想到:
或许他老家也有等待学费的稚子,殷勤盼归的妇人,医院里残喘度日的老娘。
是不是他出门时也踌躇满志,干建筑也好,扛大包也好,收废品也好。总之也是要赚钱回老家的。
可能碰见了王八蛋老板,也可能家里各种用钱都寄了回去,也可能遭逢变故没了工作,也可能挣扎无望自甘堕落了。
总之,无外乎生遭变故,穷困潦倒。
我想到了我的父辈叔伯,我是农村出身,这些年求学工作,身上的泥土味早就掉的干干净净。
但我的父辈们,他们可能也是像他一样,听说某地工资多了两百块,辗转奔活路,一心养家活口。
遭逢变故,弄得身无分文。
要么是没脸要钱借钱,要么就是走投无路。
他们也像他一样,曾在那个不是故土的地方无可奈何。
背着不值钱的行李、防备着外人的眼光,深夜躲在不那么亮的路灯下。
我手里攥着二十块钱,踌躇再三,只能说一句:叔,去买点吃的吧。
他显然受惊了。
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想法,但我清楚的看到一秒钟里,他先是惊恐,随即欣慰感激,
最后全化成了不好意思的举足无措。
他抬起一只手无力的晃动几下,脸上使劲泛起笑,朝着我又尴尬又迫切又不舍的
说:哎呀哎呀。我不是。。。不用。不用。不用。
后来两只手都摆了起来,摆的虚弱又倔强。
那张脸,就像我的父辈们出门讨生活的样子。深深地皱纹,常年下力气的粗糙的
手。
他的笑,欢喜又凄凉。
他是真的没钱了,我能读懂。
他想接钱,但没文化的农村人总在心里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执拗。
我只能尽力笑笑,轻声对他说:叔,我也是外乡人,这两年钱不好挣啊。
又偷偷塞了二十块钱,把钱递过去:拿着吧叔,没事,真没事,谁都有个碰到难处的时候。
他手伸了伸,又往回缩,嘴里还是直说不用不用。
我只能把钱塞到了他手里。
他这才接下,没再看我,边点头边说:哎呀,哎,哎呀,哎。
我朝他笑笑,快步离开,边走边说:我走了啊叔,不早了,那里有个旅店,不贵。
他抓着编织袋赶紧站了起来,不动,朝着我的方向不住的答应着:哎,哎,哎!
回去之后,我从车里翻出来了两根烟。
那时的天不冷不热,路灯不亮不暗,安安静静的小县城倒是蛮漂亮的。
一代一代的农村人,原来在田里刨挖,现在是各地打工。
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给孩子娶媳妇盖房子,要养媳妇奉老人。
我又想,不只是农村人,天底下的中年人,都蛮苦命的。
咱们也是,保不齐那天穷途末路了,公园桥洞子里睡。
谁也不愿意人到中年、背井离乡讨生活,更不愿意陌路相逢,尽是冷眼旁观。
可是人生际遇难料,或生不逢时,或屋漏阴雨,或遭逢变故,或一败涂地。
但我想,只要惦记着奔头,惦记着老家,惦记着身上的担子。
还活着那张脸面,就算沦落街头也不认命,想着改变和苦熬。
便仍是自己那个国里的平凡英雄。
你,我,他,我们都是。
还会有光,在你撑不下去的时候照到你。
我想,那夜我就是他的光,是他的平凡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