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锐:学术散文之三十一 意识与意向

学术散文之三十一

                        意识与意向

                            杨英锐

    (一)真不用问吗

      意识和意向,是在日常生活对话中或各种著作中出现频率相当高的二个词。你意向如何,咱们签个意向书吧。事情这么严重,你怎么就意识不到呢,真没有危机意识。如此这般,人们都说顺口了。哪天你真问问老师或有学问的学者,意识和意向在概念上是怎么定义的,两者有何区别?一般情形是,问者弱弱,答者泛泛。

      这有点像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的命运。此定理本来是元数学中的一个定理,讲的是逻辑与数学的关系,也就数学的逻辑基础问题。可是在非数理逻辑专业教科书的各种书籍或文章或讨论中,只要一说到某个领域的局限性时,人们经常就会谈到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跨学科谈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一定要说清楚哥德尔技术是怎么用上的。比如杨英锐2020年的文章《局域规范对称与对称破缺的逻辑基础》,就是此中佳例。泛谈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与某学科的局限性,叫做议题一般化过份(over generated issue)。你要较真的多问一句,您说的局限性是什么意思,那个领域的边界怎么刻画,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的技术又是怎么用上去的?一般的情形是,问者惶惶,答者喃喃。

      意识和意向性的定义有很多,从笛卡尔以来的哲学讨论更是经久不衰。你不一定要深入到现象学或分析哲学中,对意识和意向性的哲学底蕴作深究;那是一个全职的职业工作,叫做哲学家,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位列第二等级,相当于过去的二品大员吧。但是,如果你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中要引用意识或意向性的概念,你至少应该有一个工作定义(working definition) 才是。这样,别人追问起来,您好歹有个说法。用学术语言说话,叫做逻辑自洽,学术界讲究这个。我在课上讲到意识的概念时,用的是梅农(Meinong) 的定义。

      按照梅农的说法,意识是一种不可归约的方向性,穿过某种意向性内容,指向某种可能的对象,但不要求这个对象是存在的。英文原话是:“Consciousness is a kind of irreducible directedness, being through some intentional content, toward some possible object without requiring the existence of that object.” 我为什么选用这个定义,后面自有交待。

    (二)借一步说话

      我跟您说啊,是这么回事,这里的水深了去了。在这条线上,也就是传统的精神哲学(philosophy of mind, 有人也译成心灵哲学)中,历来有两大学派,即现象学学派和分析学派。三十多年前,我曾经在哲学系上过两门关于认识论 (epistemology) 的课,一门课偏重分析学派,另一门课兼顾现象学派并试图整合两个学派。上前一门课时,老师只发讲课提纲,用的参考书是《物质与意识:精神哲学的当代导引》(Matter and Consciousness: A Contemporary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Mind), 作者是 Paul Churchland,当时是一本热门书。后一门课的老师是阿奎勒教授(Rechard Aquila). 他用自己的书作教材,书名是《意向性:心智行动的研究》(Intentionally: A Study of Mental Acts). 这书阿奎勒教授还送了我一本,並题了字(见照片),我保存至今。

      这使我忽然想起美学领域的故事。当年西方美学研究也分两派,一派认为美是主观的,一派认为美是客观的。朱光潜先生留学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个状况,灵光闪烁,开始主张美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由此自成一派,回国后就成为宗师级大家,在北大哲学系和西语系跨系当教授。这种灵感,叫西方灵感。也有借东方灵感自成一家气候的,那是李泽厚。记住,走东方一路,要有好文笔,李先生写《美的历程》,不仅继承了《文心雕龙》的整体性学派,也可以叫浑元学派,还传承了其文字华美。记得在哲学所时,李泽厚经常中午打完饭端到我们逻辑室吃,聊天中我也长了些美学见识。那时候还有美学家高尔泰,借调到哲学所,晚上就住在办公室。美学也讲意识和意向性,显得很有意境很学术,但用法相当随意。

      顺便提起,我认识朱光潜先生,不熟。我们家在北大燕南园住的时候,我每天夜里都会在园子里散步,作思考状。这燕南园里有两个人每天晚上十二点左右准时出来慢跑。一个是周培源周先生,另一个就是朱光潜朱先生。老先生们客气,碰到都会主动打招呼。周先生家和我们家近邻,所以认识,我弟弟出国留学时还是周先生写的推荐信。周培源当时是北大校长,专长流体力学。这力学是介于数学和物理学之间的学问。北大数学系曾叫数学力学系,简称数力系。后来周先生领头建了北大力学系,原数力系才开始叫数学系。可没几年,这力学系又并到物理系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前些年,北大以哲学系美学专业为底子,成立了艺术学院。这都告诉我们,学科分类,并无定则。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经读过二本由北大外哲所王太庆先生等译的书,记得书名是《西方现代资产阶级哲学思想资料》。那时能找到的,好像只有这种资料译本。要说起来,那可能是迄今国内最好的西方现代哲学译文了。当时在北大外哲所读研究生的甘阳经常晚上和我在未名湖边散步,高声论道,说的最多的,就是布伦塔诺和前期胡塞尔的现象学,还有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哲学。分析学派的代表人物是弗雷格和罗素,还有后期胡塞尔等。这分析学派主要对意识与意向性的表述做语言分析,近于逻辑分析,所以也叫语言哲学。但无论是现象学派还是分析学派,对意识和意向性都少做特别区别。说意向拿意识说事,说意识拿意向说事,不做数学平凡化式的剥离处理;所以,在我看来,哪样也没说清楚。这样也好,为我留出了发挥余地和挥洒空间。这就是前贤的厚道,历史的善待,这不就是意在让我自创半部论语以治学术天下吗。

      意向性的英文是:Intentionality。在逻辑学里,Intentional Logic 译为内涵逻辑。在集合论语言里,一个集合的表示是在一对大括号里,先写上一个变元,叫做集合的外延;然后打一个坚扛,在坚杠右边跟着一个变元的函数或一个变元的解释,这叫做此集合的内涵。内涵就是涵盖什么内容的意思。在杨英锐的研究路径上,意识和意向性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可以提炼为具有无内容性,而后者的特征正在于其内容性。何以如此,如此何用,又意欲何为,后面也自有交待。

    (三)认知科学的冲击

      在认知科学的浪潮中,传统的认识论和精神哲学被诱发出新的议题,被注入新的活力。一般认为认知科学横跨七个学科,即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人工智能,神精科学和教育学;这些印在美国《认知科学》期刊封面上的。那么,哲学,尤其是传统精神哲学,在认知科学中的地位如何体现呢?下面是两个哲学家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丹尼尔·丹尼特。丹尼特有一段时间几乎成了公众人物,经常在媒体上讲话或接受采访。丹尼特对强调哲学在认知科学中的作用功不可没,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丹尼特以讲意向性著名,但他第一本书的书名即为《内容的意识》(Consciousness of content)。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意识与意向性的混讲派。对此本文存而不论。

      第二个例子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哲学家约翰·塞尔,这是本文的转折性人物。我1991年就参加过此公在田纳西大学的讲演,那次他是痛批计算联结主义, 或称计算神经网络(connectionist, neutral network)。2007年我在清华大学做伟伦特聘教授时,清华心理学与认知科学中心主任蔡曙山教授请到塞尔教授夫妇访问清华大学,我就此有机会和塞尔教授一起参加了一次四人论坛。

      塞尔在认知科学浪潮中知名度很高,缘由之一是他提出了著名的“中文屋子”问题;这既是一个人工智能基本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心智哲学问题,在认知科学和计算机科学等领域中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中文屋子问题至今仍然是一个开放谜题。

      曾经有一种强人工智能理论,以为可以设计某种适当的程序,使计算机具有人的认知状态和心智功能。塞尔在1980的论文《心智,脑与程序》中,提出了一个思想实验以反驳强人工智能观点。设想一个封闭的屋子只留一个信息入口,屋内有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人(机器)和一本反聩手册(程序)。屋外有人(程序员)向屋内人输入中文信息,屋内人按手册反聩信息。塞尔认为,这个屋内人如此并学不会中文。那么,塞尔认为什么是人的心智认知呢?

    (四)心智条件与概念化

      1984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塞尔的一本小书,名为《心智,脑与科学》。这本书我曾反复读过多遍,背过其不少段落。塞尔说,如果你声称你在谈心智,那么你必须谈到四件事:第一,主观性(subjectivity);第二,意向性(intentionality); 第三,因果性(causality); 第四,意识(consciousness)。注意,前三件事的中文都以“性”字结尾,而其英文都以“ty”结尾。这样的词尾告诉我们,前三件事都是内禀属性,又叫对象语言性质。而第四件事,意识后面不带“性”字,英文词尾用“ness”, 说明意识是一种哲学化性质,也叫元性质。如上所述,可称为塞尔“四性质心智绘景”。

      再注意到,在塞尔对心智世界的特征刻画中,意识和意向性终于被处理为两种不同的事情,成为可以做概念化分离,并可分别使用说事的性质。这是在认知科学浪潮的冲击下,心智哲学的重要进展。

      那么,意识和意向性具体不同在哪儿呢?它在于与内容性的关系。意向性总是和某种具体内容相关的,意向是内容的载体,内容是意向的内涵。而意识,是心智世界的元性质,可以独立于另外三种心智世界的内禀性质。这里的概念化手法是,因为心智可以意识到任何内容,于是内容就成为一般内容,从而意识的概念可以被抽象为不依赖任何具体的内容,从而进入“不需谈内容”状态,也就是无内容状态。用前面引用过的,在梅农对意识的定义中,用了三个以“ness”作为词尾的哲学性质,即方向性(directedness), 穿越性(throughness), 以及指向性(towardness)。穿越性是指:穿越意向性内容(intentional content)。这就告诉我们,意向性是某种具体内容的载体,而意识是一种可穿越意向性内容的力之载体。重要的事情重复二遍:意向性是内容的载体,意识是穿越力的载体。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意向具有内容性,而意识具有无内容性。

      意识的无内容性处理与货币的无功能性处理在概念化手法上是类似的。在《货币钱性》(杨英锐,2021,又见Yang, Y. ,2012) 一文中介绍过,货币钱性具有购买功能,储蓄功能以及投资功能。但如被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我就是想挣更多的钱。这时别人完全理解你在说什么,你根本不用提到所附的三种功能。也就是说,不同于其他经济品,货币可具有无功能性,因为货币具有全功能性,所以自不待言而不必言。而其他经济品,商品或有偿服务,都是与某种具体功能属性不可分离的。

    (五)模型化积木

      在理论化过程中,经过上节所做的概念化努力,下一步就是模型化。模型化首先需要确定一个目标模型。在经济力学和心智力学的规范场论模型化努力下,目标模型就是粒子物理标准模型,包括希格斯机制。在由科学洞见而确定了目标模型后,概念化过程是最难的步骤,往往步步惊心,需要在两套核心概念之间做到处理有据,严丝合缝,不多不少,刚好刚刚好。否则,会出现模型不足或模型过分的问题,使得理论难以自洽。跨越了这一步,在进一步模型化的过程中,往往步步惊喜,喜出望外。下面我们就开始逐点收获。

      第一,将内容性(或功能性)处理为物理学中的质量。这样,意识(货币)就具有了无质量性,这是一种类光性,因为光子是无质量的。这种无质量的粒子在量子场论中称为“玻色子”。所以,意识,钱子和光子,都是玻色子。而意向性(类似于商品)具有内容性(类似于商品功能性),所以具有质量性,类似于电子或夸克。这种具有质量的粒子在量子场论中称为“费米子”。直接的说,物理学指引告诉我们,意识属于玻色子范畴,而意向性属于费米子范畴。

      第二,由于玻色子是无质量,其运行速度才能最快。比如量子电动力学中的光子和量子色动力学中的胶子,又如经济力学中的钱子,亚经济动力学与亚认知动力学中的意识,再如高阶认知中的语言,以及政治世界中的权力,都在各自的世界中具有最快的运行速度;换句话说,就是它们无处不在。这种性质称为类光性;所以我们说:光,货币,意识,语言和权力,形成了类光性的五重态。意识就是亚心智世界的光,是它的货币,是它的语言,也是它的权利。玻色子是力的载体;定义了一种玻色子,就相当于找到了一种力。玻色子的运行速度可被视为一个不变量。相对于这个不变量,其它的东西都是处于同样的地位,叫做对称性。在任何一个领域中,要应用狹义相对论,首先就要找到一种类光性。

      第三,费米子不可能达到玻色子的运行速度,因为其具有质量。由爱因斯坦质能转换公式,逻辑上说,有质量的粒子运行要达到光速,需要几乎不可达的能量。意识运行中,只需要穿越意向性内容,如同一支穿插部队,任务是穿插前进,直扑目的地,自然速度快。而意向性要携带内容,负重前行,遇敌必战,自然走的就慢些。

      第四,在量子场论中,引入了创生算子与煙灭算子。按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维尔查克的说法,有一个牛顿第零定律,即质量是不生不灭,总是在那儿的。维尔查克批评这个牛顿预设。意向性是一种心智激发态,其内容性具有生命周期,此时生彼时灭,再此时生彼时灭。人不是一天到晚总是在意向性中生活。意向性是有时有晌的心智状态;否则,人很快就得累死了。

      第五,在塞尔四性质心智绘景中,包括主观性(subjectivity)。虽然我们现在未必能说的清楚心智是如何具身的,主观性告诉我们:心智是个体的,心智世界是以个体名义注册的。心智世界都是个体户。所以,研究心智世界,就不可避免的涉及个体差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在微分几何里叫做局域标架。局域规范变换就是要保形的从一个个体的心智小算盘变换到另一个个体的心智小算盘。规范场论区分了全局与局域两个层面,其局域层面在此正为主观性而设。反过来说,主观性问题目前也只有规范场论具备模型化能力,可见其刻画力量之强大。

      第六,在塞尔四性质心智绘景中,还有一个因果性。因果性是狭义相对论的内禀属性。爱因斯坦反对量子力学的一个主要论点,就是量子力学承诺超距作用,允许两个粒子无论相距多远都可以发生纠缠。这样,量子力学就失去了因果性。在《货币钱性与狭义相对论》(杨英锐,2021;又见Yang, Y. 2012) 一文中, 曾介绍了光锥的概念;相应的,我们也引入了钱锥和意识锥的概念与模型,包括富锥与穷锥模型。一条从下锥穿越上锥的线叫做世界线。这世界线就是因果线,反映了狭义相对论的因果性要求。

    (六)小结一下

      基于对意识与意向性的分离处理,我们成功的把它们做成了两块模型化积木。在市场动力学的规范场论(Yang, Y. , 2015) 模型中, 意向性携载市场荷,或买或卖。在亚经济动力学(Yang, Y. 2017) 和亚认知动力学中,意识如同胶子,是承载强力的媒介子,将不同的心智冲动胶合成束缚态。这些概念化处理,最初都曾受到塞尔心智绘景的启发,是其背后的哲学底蕴。另外,塞尔心智绘景为在认知科学中应用狭义相对论提供了可能性。规范场论是量子场论的内容,量子场论是由量子力学和狭义相对论整合而成。可见,塞尔心智绘景对于在经济学和心理学中应用规范场论模型起着基础性哲学支撑作用。

      最后,规范场论是粒子物理标准模型的语言,而标准模型是一个概念繁多技术密集的大厦。塞尔心智绘景只能支撑其很小的部分。但我们可以确认,塞尔心智绘景,为规范场论在社会科学中的应用,投下了几方重要基石。

(2021-3-21,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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