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佝偻着脊背,一张嘴就发出叽里呱啦的怪声,跟人交流还很喜欢不停地比手势——怪人邻居最初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是以这种非常奇怪的方式。
他没有名,只知道姓牛,大概是在家里排行老二,我母亲和周围的邻居都叫他“二牛。”二牛因为是聋哑人,所以没什么正经工作,靠祖传的一点木匠手艺给别人做桌椅板凳为生。好在90年代还很时兴订做木头家具,他又踏实肯干,日子也能过下去。
我以一个孩童的姿态出现在他的世界,从有记忆,他就这样瓜拉个不停地活在我的世界里了。二牛不是没有老婆,只可惜老太太死得早,他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已经早早嫁去远方,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
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没有人陪。二牛独自守着这小小的四合院过岁月。当然,像我们那儿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在村上领了几亩地,春耕秋收地忙碌着。好几次,我跟母亲下地回来,走到拐角恰巧看到他扛着锄头的背影。
二牛是顶喜欢小孩的。我们同住在一个胡同里,外面是他家,里面才是我家。要回家,我就必须从他家门口经过。有好几次,当我走到台阶上,他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门口跳出把我吓一跳,再定睛一看,他朝我努力地弯下腰,手心正放着一颗包着彩色皮纸的糖果。我刚开始不敢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大人在场时单独跟他相处,我害怕他真的是个怪人,害怕他会伤害我。
但是他没有。见我没有接过,他非但没有抽回手掌,反而更加坚持地佝偻着背,两只眼睛笑眯眯的,嘴里接连发出“Chi Chi Chi ”的声响。我便不再迟疑,鼓足勇气,像调皮的猴子一把将糖果抓走。
二牛不喜欢寂寞。母亲亦是非常好客的人,但他除了公事(做木匠活),从来不上我家做客。好几次,我能听到他就站在门口,咿咿呀呀的和母亲比划着说事情。
村子里的村民都很善良,朴实。尽管二牛不会说话,但大家都还算公正。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值多少成本费、手艺费,大家也都明码实价地结算给他。但村子外头的,就不好说了。
有一次,一对我不认识的陌生男女推开了二牛家的门。三个人叽里呱啦好一会儿,那两个人才开车走。原本以为没什么,但一个礼拜后,他们又来了,这次是上门取货,可是二牛不在家。
可能是这两个人着急走吧,那时候村里还没普及电话,更别提手机。找不到二牛,拿不到货,两个人聚在门前直跺脚。有好心的邻居,专门跑去地里通知二牛。半个小时后,二牛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开了门,领这俩人去取东西。
但终究,他们在二牛家小小的院子里吵了起来。原来,货物做好,那一对夫妻却反悔了,不愿意以最初敲定的价格支付他,理由是,他的手艺没有外面传得那么神奇。二牛急了,扯着嗓子叽里呱啦地叫。直叫的周围的邻居都赶来凑热闹。
其实,那两个人也没有少多过分,只是去了个零头。但是二牛就是不愿意,他着急地用双手不停比划着——一撇一捺,是个“人”字。人群中有人看懂了,开口替二牛解围:“他是讲说做人要讲诚信,说好的多少就是多少。”
最后,那两个人很是无奈,最终按照原价支付了。看到这里,母亲笑了,说:“这二牛就是个死脑筋,不就是几毛钱的事。”
作为小孩子的我,也以为不过就是几毛钱的事。可是过了没几天,二牛就把这笔零钱全买了糖果,分给了我和我的同学吃。
他的女儿,我是见过几次的。但也仅是寥寥的几次罢了。有时是她自己一个人来,提了很多吃的;有时,还带了一儿一女,她的两个孩子。跟那俩小孩见多了,我们竟成了朋友。
逢年过节时,二牛的家里是全村唯一一户不放鞭炮,也不包饺子的人家。有一年,我哥和我在门口挂大红灯笼,二牛出来倒脏水正好看到,他盯着那盏红灯笼看了好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时候,我还不懂“孤独”二字是什么;那些年,二牛虽然只是一个人过节,但好在身体健康,也就那么凑合过着。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了镇上读书。家乡也就成了旅舍,每个月才回去一趟,而二牛呢,每次再见,都令我感慨,变化好大。
我甚至没发觉他是何时长满了一头白发,何时背影变得更矮小,步伐也不再坚定。
最后的一年,二牛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大概母亲曾告诉过我那病的名字,只是以我当时对世界的句读能力,实在记不住那些细枝末节。
他的手艺还在,只是再没人来找他做木工活了。好在那些年,火葬还不流行。听说天气好一些时,就能听到他在院子里“咔嚓咔嚓”锯木头的声响,我问母亲二牛在做什么,母亲叹口气,他在给自己做口棺材。
他的女儿、外孙甚至女婿都来了。大概是来见最后一面。女儿坚持要带他去她婆家所在的县城医院住院治疗,但二牛始终不肯让步。他是怕,走了,就再回不到自己眷恋的这片故土了吧。
照顾了几日,二牛将女儿赶回了婆家。在门口,他又挥动着双手,张着嘴巴连比划带叫地嚷嚷着,那神情似乎是在说:“女儿家是泼出去的水,去婆家过你自己的日子吧,我有我的归宿。”
考完试,到了学生放假的日子,我坐县城最后一班车回到家。从二牛家门前经过,窄窄的木门真的再没有开过。
最后一次见他,我相信如果当时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已经长成少年的我,一定要走上前去,对送糖果给儿时的我吃的他道说一声:“谢谢!”可惜,当年那个不懂事的我,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他正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我,环顾着他居住的老屋。
一个月后,我再回家。一把铁锁,紧紧地锁在木栓上。
我跟母亲聊天,迫不及待问起二牛的下落,很快从她嘴里证实了那个我意料中的想法,他死了。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场。
因为女儿远在千里之外,他躺在棺材里断气后,过了好几天才被上门拜访的邻居发现。村委会出人出钱,很草率地将他埋在了自己种过的庄稼地下,像处理一棵死亡的树。
二牛就这么走了。我家隔壁的房子也就这样闲置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我遇到过不少棘手的事,独自在北京生活偶尔也会感到孤独。每当夜深人静,感到落寞时,总能想起二牛这个人。他的后半生就那么全靠自己一个人撑过去的,他是真的不容易啊。
电影里说,“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容易二字。”我也才知道,成年人的生活,果真各有各的辛苦。而二牛应该是孤独的吧。
时光对他这样没钱没势的穷人终究没有手软。他老了,再也没有足够的体力,去撑过漫长的黑夜。我想,大概很多个晚上,他会很想念自己的孩子跟死去的老婆吧。
然而好在,村民们都很朴实。记得他病重前的一个大年三十,母亲特意多煮了一份饺子,盛到碗里,叫我端去给隔壁的他吃。母亲是这样说的:“咱们中国人过节就图个‘人气儿’,你二牛伯伯家没有亲人在,他又不好意思来咱家做客,你去把这碗饺子端给他吧,可怜巴巴的一个人。”
我端着饺子,像端着一盘圣物,开心得胸膛几乎溢出阳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开心,但我知道,我在做能令自己感到快乐的事。
把碗筷往二牛伯伯自己做的木头桌子上一放,我就羞涩地小跑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进他睡觉的北屋。昏昏暗暗的,地板全是一块块石块堆积而成,空气里满是木屑的味道。
而今,他去世好久了。他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早离开的一位故人。那时不懂生死,而今读懂,果然伤心。
后来,他那没人居住的家,风吹雨打,大雪覆盖,房顶已经坍塌,墙体业已捣毁。渐渐失去了,一个屋子应有的景状。过往的一切,也像被时间带走,只有那断壁残桓,还提醒着已经长大的我,这个世界,他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