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6 诗评|读诗的挑战 ——从纳兰的《中岩寺·美象》说起

诗如蝴蝶翩翩舞

在阅读中,我常常面临着一种窘境:读完之后,想做点笔记,或写点读后感。明明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却往往失语。这究竟是文字功底欠缺,还是理解上并不通透?很多时候,我把这种感觉归因于自己太过着急,没有时间酝酿。而事实上,如果不强迫自己把读后的感受硬写下来,感觉就真的丢了。在阅读纳兰《唯有蜜蜂给我带来光的消息(组诗)》之后,这种失语的窘迫和硬写的感受尤为明显。

这组诗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主要体现在两点。

首先,我一直比较偏爱素读,就是从语言出发去理解,不借助辅助工具,不阅读参考书,由直觉从语言中去获取阅读体验。组诗的第一首《中岩寺·美象》头几句就抓住了我的眼睛:

先在唤鱼池唤来鱼中的智者

充当仲裁。

我和非我

一起讨论东坡与唐僧,哪个才是饥饿的宿敌

读完这几句,我暂停下来,在文章下面留言:

你有魔鬼般的手掌,能够轻松自在地调遣和排列词语。“鱼”——木鱼,让我想到这和佛有关;“我和非我”,这很像是庄周化蝶变形的语言;然后又出现儒释道兼容的“东坡”去比较“唐僧”。这不仅是文字游戏,也不只是诗歌语言跳跃性的体现,更是对读者智力的挑战。你那句话说的好“诗歌是一种高强度的能量结构,它始于把苦难净化,终于宁静超拔的能量释放”。

这本来是一个不错的阅读体验,可等我读完整组诗,我不得不停下来去百度中岩寺,以期对唤鱼池、佛性、苏子迎娶眉山这样的概念有更深的体悟。

其次,如我在留言中所说,那种多重思想碰撞的词语排列,如“鱼”“我和非我”“东坡和唐僧”及中心意象“美象”,除了诗人对诗语言跳跃性、陌生化的追求以外,对读者也是一种思考力和智力上的挑战。这或许就是这类诗的宿命——只有小众读者。不是诗不好,也不是因为缺少可读性,而是因为时机不对,在一个“皆为利来利往”的时代,几乎没有或者少有人喜欢这种不能变成现银的智力挑战。写到这里,读过的无数首寂寞的好诗(现在却想不起一个字)积累的悲壮感让我心生感慨,或许只有那种旷百世一遇的诗人才能够在喧嚣的年代淡定地写出超越时代的作品,这样的作品甚至会让当代的智者自卑,时代的智者会叹息“不是这种智力游戏过时了,而是我们配不上这样的智力游戏”。知识付费,多么高大上的时代特色,为思想、知识的“干货”付点钱这没什么,可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只是抖机灵式的小聪明,你会变得不那么乐意,甚至会为自己的“愚蠢”生气——青蛙花钱费时跟着乌龟学游泳,什么出息!

但你读纳兰的这组诗不会有这种花了时间却被抖机灵的懊恼,作者有着魔幻般的手掌,自由而适度地去排列词语,同时,驱动魔力让词语不断跳动。你得很小心地跟随这种节奏,才能捕捉到到一点真意;因为这种跳跃性打断了你对意义逻辑的寻摸,你得不停地重新开始。这是发散式的阅读,就像从一个光点出发,有多条光路供你选择,但需要不断回望。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题目是一首诗的中心意象,如果连续性的意义逻辑被打断,你就可以以题目为起点重新去建立。例如《中岩寺·美象》,等你读完这首诗,你突然发现,“美象”的出现并没有让自己的理解更清晰,相反,更混沌了。你不明白作者做说的“美象”究竟是他沐浴在阳光里的形象还是转轮圣王七宝之一。如果是后者,你作为读者意识到一种隐隐的风险,“我如一个美象,沐浴在光的波中”,语言很美,形象也有出尘之姿,可是如果“我”是转轮圣王的七宝之一,“光”自然是佛光。你的担心是:诗人去哪儿了?如果诗人就是佛的这个忠诚侍奉者“美象”,诗人的独立地位如何确证?

当然,这组诗并非都是这样的不确定。如《钉子》,这首哲理诗对读者来说,理解和生发起来并不困难,“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你可以理解为作者自喻或者他的某种理念在钉子上的投射,你也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带入其中,从而加深自己对“敲击”和“进取”这种动词性意象的理解。

就阅读体验来说,《中岩寺·美象》让我最有成就感,因为我捕捉到了跳跃的思想;《饮光》最为灵动,哪怕是沐浴阳光这种本该温暖的瞬间,对作者而言却像“引颈就戮”的受难,尽管有苦难的内核,表现出的气度并不滞涩。我最欣赏的是《职员》这首诗,因为带有烟火气。真正的好诗就是这种在现实中熬煎出来的词语游戏,在自我完成(受洗)中传达坚韧的力量,艰难却直面现实。

从整组诗中,我看到了危险和可能性。危险是诗人不自觉地在诗中有过重的宗教理念传达,“佛性即人性”“身宁静,心宁静”“仙人的形象”“没有沉重的肉身被罚上刑架”……及这个“祂”字,这是危险的。如果宗教只是诗人消解和逃避现实的幻境,指引诗人走向自了汉的自我满足,这种信仰不要也罢。我不知道信仰宗教对诗人来说究竟是一种成就还是一种局限。但同样是佛,我更欣赏地藏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担当,欣赏他在地狱的喧嚣中寻找宁静心境的智慧。闹中取静当如是乎?我看到的可能性是,纳兰的《职员》《钉子》正是对现实的接纳和提纯,有了这样的底色,他会像一把米提炼出“醋”或者“酒”,像树木用“魔术之手从身体里,掏出椅子、梯子和柜子”,像弗洛姆《爱的艺术》中倡导的理想人格一样“一个成熟的人最终能达到他既是自己的母亲,又是自己的父亲的高度”。总之,不必担心他成为一心侍奉佛祖的自了汉。对真诗人、大诗人而言,诗才是最高的宗教。

    纳兰是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2018级文艺学在读研究生,可以有几年安心地读书作文的时间。若能书斋中冶炼出灵锹魂土,在弯弯曲曲的江畔,用文字种上一株、两株、千万株真牡丹,能否富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和火中种金莲相比并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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