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恢复出厂设置

这是林悦儿第三次在脱下衣服后被男朋友无情地抛弃,可她不怪他们。是啊,这一身的疤痕,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更何况是别人。

28年前,在林悦儿刚会爬的时候,有一次,养父在床旁的灶火上烧了一锅开水后,就到院子里干活去了。林悦儿的养母是一位盲人,她没有发现——小小的林悦儿正一点一点爬向那口装满开水的大锅,甚至连林悦儿掉入锅中开始大哭的时候,她都不能及时地把她救出来。等到养父从院子里跑回屋,一把将林悦儿从锅里抱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无数伤疤便已注定了她一生悲惨的命运。

林悦儿身材高挑,相貌出众,学习成绩优秀,一直是男同学们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可是,每当面对追求者时,林悦儿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矛盾。因为她知道,早晚有一天,当她卸掉一切伪装之后,他们一定会离她而去。

当21岁的林悦儿第一次被一个男孩锲而不舍的追求所感动,并开始和他出双入对的那些日子,她是多么开心、多么幸福。她以为他对她的爱不会因为任何因素而改变,直到她决定将自己全部交给他的那一刻,他选择了离开。从那时起,林悦儿就开始逃避爱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背地里说她什么的都有,好听点的是说她傲气、眼光高,难听点的说她变态、同性恋,她只能忍。后来,林悦儿又被迫通过相亲认识了之后的两任男友,刚开始他们对她都是百般宠爱,然而,每到坦然面对的时候,他们也都无一例外的提出了分手。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林悦儿自己的错,要怪就只能怪她不幸的身世。林悦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遗弃她。而她那个盲人养母又为什么,确切的说应该是有什么资格收养她,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独自坐在酒店的大床上,望着第三任男友仓惶逃跑时忘记关好的房门,林悦儿心里想的都是上天对自己的不公——被亲生父母遗弃也就算了,还被残疾人收养,她越想就越不平衡,越不平衡就越恨,恨她的亲生父母,更恨造成了这一切的盲人养母。

林悦儿很晚才回到家里,一进门,养母就滔滔不绝地问她吃了没有、吃的什么、要不要再吃点什么……再加上旁边新搬来的邻居家里,不断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简直让林悦儿快要发疯了。于是,她不耐烦地对养母说了一句“不用了”,就摔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用被子把头一蒙,又一次在哭泣中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中,林悦儿看到了那个新搬来的老太婆,她正在摆弄着一个由很多古怪铃铛组成的东西。林悦儿心想:原来就是这个破玩意儿每天发出怪声,真是讨厌死了。

于是,她愤愤地走上前去,对老太婆说:“你能不能不要每天摆弄这个破烂,周围的邻居都快被你吵死了!”老太婆撇了林悦儿一眼说:“什么?破烂?小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林悦儿又仔细看了看老太婆手里的怪东西,只觉得像个风铃,而且很旧的样子,真想不出有什么好把玩的。

老太婆看着林悦儿茫然的表情,冷哼了一声说:“就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自然看不出这东西的好处,你听好了,我老人家现在就告诉你——手机上有一个“恢复出厂设置”的选项,你总该知道吧?”林悦儿心想:你个老太婆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于是点了点头。老太婆又接着说:“这组铃铛就可以让人恢复出厂设置,也就是说可以让人的身体恢复到刚出生时的状态……”“什么?把人变回婴儿……”林悦儿不禁大声惊呼出来。

可是,还没等她表达完自己的惊讶之情,就被老太婆用一种非常不屑的腔调给打断了,只见老太婆神气地说道:“把人变回婴儿算什么神奇?!我这个宝贝既不会让人的身体变小,也不会让人失去现有的记忆,却可以使整个人体的所有组成部分——包括各器官的机能、皮肤的完美程度等等,全都如初生时一般!懂了吗,小丫头?”

林悦儿本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更不相信世间会有什么神奇的宝物,然而,这个“恢复出厂设置”的功能,实在是太吸引她了,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如果真的可以让身体恢复到出生时的状态,那不是可以没有这些毁了她幸福的伤疤……

林悦儿越想越兴奋,连忙对老太婆说:“我不信!你要让我试一下才能证明。”这时,老太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说:“我有什么必要向你证明?!我这组宝玲每用过一次,就需要十年的时间来恢复元气。让你试?真是笑话!”

林悦儿此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了,便对老太婆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老太婆狡黠地看了林悦儿一眼,说:“这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老太婆也无非就是想做笔金钱交易。”

这一提到钱,林悦儿就犯怵,因为她的养母是盲人,只有养父一个人赚钱养家,自己虽然也工作了几年,但凭着私营企业的一点微薄收入,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要说家里值钱的东西,也就是当年平房拆迁时给的这套老房子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问:“你要多少?”老太婆掰了掰手指头说:“五十万。”“五十万!”林悦儿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刚要开口还价,老太婆便打了个呵欠说:“少一分都不行!”说着就把林悦儿推出了家门……

林悦儿在床上猛的抽搐了一下,才醒转过来,她擦擦汗,发现原来是一场梦,可是,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已经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林悦儿已经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了,她坐起来看了一眼手机,十二点半,还不算太晚,于是站起来就往外走。

林悦儿的养母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特别好使,一听到林悦儿这边有动静,就摸了出来,问她这么晚了要到哪儿去。林悦儿一边披上外套,一边说:“不用你管!”说着,她便走出了自己家,站到了邻居的门口。她鼓足勇气敲了敲门,没想到门很快就打开了,一个老太婆奸笑着问:“五十万,想好了吗?”林悦儿听了这话不禁一呆,但这更让她下定了决心,于是对老太婆说:“你先让我想想办法。”

林悦儿转身回家,发现养母还在客厅里等着自己,便问:“妈,咱家现在还有多少钱?”养母吃惊地说:“这大半夜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林悦儿不耐烦地说:“我就问你有多少钱?”养母笑着说:“哦,是不是跟男朋友谈婚论嫁了?放心,妈给你攒了一万块钱嫁妆呢!”“一万!你还当是20年前啊?不过现在万元户也少见,人家都几十万、上百万了!”林悦儿一脸不屑地挖苦着,见养母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更是生气。

这时,养父也被她们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问:“你们娘俩这半夜三更不睡觉,研究什么呢?”林悦儿赌气不吭声。养母赶紧说:“孩子需要钱,咱们得想想办法。”养父问:“悦儿,你要钱干什么?而且还这么急。”

林悦儿心想:如果说实话,父母一定不会相信,于是只好编瞎话说:“哦,是这样的,我们公司要上市,让员工入股,入得越多以后在公司的职位越高、分红越多。”养母连忙说:“这可是好事!”林悦儿不高兴地说:“好什么好呀!就咱家这点钱,我以后也就是打杂的份儿了!”

养父说:“这可是关系到孩子的前途,咱们无论如何要多凑点。悦儿啊,依你看咱们得入多少钱?”林悦儿赶紧说:“以我的能力早就能当部门经理了,就是咱家没关系,才耽误到现在。今天我问了,一个部门经理少说要入五十万。”“五十万?”林悦儿的养父母都张大了嘴巴。还是养父先镇定下来,说:“这样吧,你妈那边的亲戚早都没什么来往了,明天爸去找你姑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能借多少。”

林悦儿知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只好先回去睡觉,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邻居老太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和她那个神秘的风铃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而且,她隐约听到养父母的房间也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显然他们也睡不着,正在为凑这五十万而烦恼着。

林悦儿也有一瞬间的心软,觉得这个数字对于她家来说确实太大了,不如放弃。可是,她转而想到,自己如今的不幸,都是那个看不见的养母造成的,这也是她应该做出的补偿,这样想着,也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林悦儿看着养父愁眉苦脸地坐在桌边,桌上还放着三摞百元大钞,就知道养父只筹到了这么一点钱,也带着满脸不悦一屁股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养母摸索着从房间出来,对养父说了一句:“不行就把房子卖了吧,孩子的前途要紧。”“可是卖了房子咱们住哪儿?”林悦儿和养父异口同声地问。

不过,林悦儿问完就后悔了,她什么条件都不比其他的女孩子差,只要身上的伤疤没了,还愁没有男的给她买房子吗?!只听养母接着说:“咱们可以先租房子,我跟居委会刘大妈打听过了,郊区的平房也就五百块钱一个月。”养父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养母说:“不用考虑了,你想,咱们悦儿当上经理,挣得多了,还有分红,不出几年咱们就能再买一套房子,没准儿还比现在这套好呢!”

还没等养父说话,林悦儿连忙附和说:“就是、就是,咱这套房子也够老的了,到时候咱们换套新的。”养父将烟死劲按进烟灰缸里说:“好吧,我和你妈也没什么本事,本来就指望着将来能给你在市中心留套房子,现在既然你需要就先卖了吧。我们也不指望你能给我们换什么新房子,只要你将来能把自己安顿好,我们租房子住就行了。”

由于房价要得低,市中心的两室一厅只要五十万,不到一周就成交了。林悦儿捧着热气腾腾的五十万元人民币,敲开了邻居老太婆家的门。老太婆一看见钱,乐得眼睛都没了,两只干手伸得长长的就要接钱。林悦儿把钱往怀里一抱,说:“这可是我们家卖房子的钱,你可不能骗我!”老太婆说:“你放心吧,把钱给我,咱们现在就开始!”

林悦儿犹犹豫豫地将钱递了过去,老太婆接过来数了数,便放进一个柜子里,锁了起来。接着转身对林悦儿说:“你来,躺在这张床上。”林悦儿依言躺在一张古老的木床上,老太婆将床上的白色帷幔都放了下来,又在床的周围点了一圈红色的蜡烛,这才将那个风铃似的东西拿在手上,对林悦儿说:“把眼睛闭上。”

林悦儿闭上双眼,就听到耳边响起了奇妙的铃声,接着,她恍惚感到时光在倒流,她在大学、高中、初中、小学、幼儿园的片段都不停地倒叙播放着……她仿佛还看到了医院,看到养母正穿着病号服对自己微笑,但那只是一刹那,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铃声也停止了。“已经结束了,还不起来!”老太婆不满意地说。

林悦儿睁开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她拼命拨开帷幔,仍然看不到。林悦儿急了,问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老太婆说:“我已经帮你恢复出厂设置了,你看不见,说明你天生就是个瞎子!”“什么?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瞎子?!不!我从来都不是……”

林悦儿一边哭喊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回旁边自己的家里。这时养父母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腾房子。养父见林悦儿这样回家,不禁吓了一跳,连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林悦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难道是手术不成功?!”这是养父的声音。“不会啊,都快三十年了,原则上不应该这样啊!”这是养母的声音。“什么手术?你们在说什么?”林悦儿急着问。

养父只好说:“孩子,你别着急,事情是这样的——当年,你妈在妇产医院当大夫,有一位产妇生了一个盲女孩,也就是你,就撇下孩子跑了。我和你妈又没孩子,就想把你留下,当时想了很多办法给你治眼睛,但是没有人捐眼角膜什么方法都没用。最后还是你妈下定决心,把她自己的眼角膜捐给了你,为了这个还跟你姥姥、姥爷都闹翻了,断绝了关系。可是,真没想到手术会在这么多年以后出现问题……”

林悦儿顿时感到一切都崩溃了,她只是扑到养母怀里大哭,养母安慰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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