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

我总觉得埋骨比埋葬要好,我大概也说不出来。

躯体渐渐风化,从皮肤开始,一点点往里,一点点往里,一点点往里,然后触及白骨。这个过程总会有森然的冷意,却又慢慢渗出一丝的敬畏。说来可笑,我觉得埋骨是有感情的,尤其是

你知道自己捧着一堆羟基磷灰石和胶原蛋白的糅合物。再具体我也说不出,总觉得埋骨是有感情的。

我的家不大不小,两排并列的房子,末尾一堵墙将其连接。房子很长,一溜的平房,不是红瓦四方角,而是钢筋混凝土的“平”房。很长的房子前没设置长廊类的,房门一开就对着庭院,庭院又大又空,没什么东西。奥,对了,末尾的墙角边有口水井,水井旁围了个四方池子,平时我们在那洗脸刷牙。

说起我们,诺大的院子其实只有我们四个人。爷爷、小静、我和一个小子。小静是个姑娘,梳一头马尾,人如其名,十分安静。爷爷是很早前就在这了,像是看护人,大概来者不拒,所以那小子也会在这。那小子是谁,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从哪来,不知道住在那间房,只是平日洗漱时才会打个照面,然后一起,所以虽然只四个人,却算是点头交。

房子旁边是马路,但马路比房顶还要高一截,我站在房顶大约高出马路半个头。马路这边没有护栏,另一边有。倘若有人从这边走,一跳就到了我们屋顶上,倘若我要翻,也大概能站到马路上。但从来没人从这边走,我也从没翻上去过。

马路是马路,柏油色马路。小静告诉我马路是柏油马路,柏油不是色。我觉得柏油是色。马路看似平整,实则沟痕密布,就像是,就像是干裂的土地,把它缩小一千倍拼在这。马路就是干裂的土地,上了柏油色。

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站在房顶看对面,由于对面太高,我总得昂起头,这样很累,小静说这样很累,我没注意,应该很累。我观察过别人抬头,要么昂起头直接用眼神看,要么头不动,眼皮上翻,瞳孔也跟着上翻,然后头顶皮肤就挤成一堆线。我不这样,我老是使劲抬头,下巴努力下就能与脖子持平,过了边界后,再让眼珠往下看。小静说像个神经病,我没理她。

后来我想,我为什么非得这样抬头,即便在如此低的地势,为了向上看,我却非得使劲抬头,把它做成向下看的姿势,是挺奇怪。

我每天都会看马路,我选同一地点,这么长的平房,我就选一个地点看,有人问我整天看什么,原因没想过。

马路上总有些好玩的事,比如这一件。

你见过放风筝吧,一根线一块布加几个竹片,然后就在天上飞。你见过放人吗?肯定没见过,那天我就见了。

刚开始我觉得是个气球,真人大小。模仿挺像。一个中年大叔的模子,穿一身灰黑色长衣长裤,偏偏比身形小好几号,然后就漏出里面的粉色的衣裤,呵呵,就这么一截,就漏在外面。

这模子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胸前做交叉状,一动不动。模子飞得不高,就离地面两米五大约,车子不来不动,车一来,眼看要撞上了,然后就飞起来。

好家伙,真厉害,真精准。

我站在屋顶,让小静也来看放风筝。那小子也过来了,看了会说,那是个人。

我没说什么,就在那看放人。小静一直没来。觉得就只有自己,和一个人在对面飞来飞去。然后我就想他为什么能飞来飞去,我就找到了一根缠在他腰上的线,我顺着线找,线头在一个男人手里,他穿着一身连体灰衣,连头都包在里面,脚上穿了一双溜冰鞋,胸前挂了只风筝。他站在大约马路尽头,手不停地拨弄着线。

原来是这样。

小静知道我整天看马路,她问我马路尽头是什么,我说是白昼。她觉得很有诗意,其实我说的是实话,马路的尽头是白昼。我从没看过马路尽头是什么,我看不清,就像上次我觉得穿溜冰鞋的人站在尽头一样,因为他周围明晃晃的一片,就像白昼,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我看不清的在我眼中都表现的像白昼一样,明晃晃,虚无,空洞,包含一切。就像我不知道我们房子的另一边的另一边是什么,房子的最末端是门口,门前是土路,土路一直向前延到远方变成一个点,我不知道点是不是尽头,但它表现的不是白昼,它清晰地在我眼中表现成一个点。它在远方,在我们的远方,但我们是不是也是它的远方呢?

我每次去看马路尽头的白昼时,就会有一团一团的黑影融进去,然后消失,后来我想,那天我见到的人大概并非穿着溜冰鞋,而是他站在尽头旁,而表现出这个样子。

院里的爷爷年轻时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好久,走着走着就变老了,然后到了门前的远处的点,然后到了院子里。他年轻时也住在一个院子里,很巧,一模一样与我们的。他觉得自己走了一个圆,从原点到原点,回归自然,我觉得他只走了一个半圆,从圈的一边走到对称圈的另一边,因为对称,所以一样,但觉得像是圆满了。再后来,我觉得他连走都没走,不妨假设人生是个圆,那么他是有无数对称轴的,这一点的下个点是对称的,再下个点还是对称的。所以他只是挪了挪。但我没告诉他。

其实上面一段是自己看到爷爷时瞎想的,我第一次见他时,头发就已经白的一塌糊涂了。我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年轻时在哪,我只知道每天清晨起床后,不管多早起,爷爷一定已经在水井边了。

我在院里大概生活了很久,站在房顶,每天见到的,就是脚下院子延伸到远处的点,和抬头望见的马路尽头的白昼,我站的屋顶像是台阶,而他们在我的脚下与头顶,好像存在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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