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说出直接乃至残酷的真相。你们必须了解我的所做所为和我为之付出的代价。
——摘自《渡誓》序
“光明贵人派瑞尔的尸体是在撒迪亚斯遇害的区域被人发现的。”沙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翻阅着一页页报告,“塔城实在是太大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所以我们知道凶手活动的位置了。”
“应该是吧。”阿多林懒洋洋地靠着墙,外套没有扣起,手拿一只装满晒干谷粒的小皮球抛起又接住,“我只是觉得两起谋杀可能是不同的人干的。”
“结果却用了同样的手法杀人,”沙兰说,“还用了同样的方式摆放尸体。”
“两者之间没有别的关联。”阿多林说,“撒迪亚斯很招人嫌,通常有护卫陪同;派瑞尔话不多,但人缘不错,以行政能力著称,要让他当兵,不如让他当主管。”
太阳落山了,他们把润石放在地上照明。吃剩的饭菜已被侍从推车运走,图腾待在墙上,开心地在阿多林头顶鸣叫。阿多林不时瞧瞧他,一脸不自在。沙兰完全能理解,她早就习惯了图腾的陪伴,但他身上的线条还是太奇怪了。
等着瞧吧,阿多林还没见过秘灵在裂影界的形态呢,沙兰心想,它们会露出全身,头部却呈现扭曲的形状。
阿多林用右手把抛起的绣花球接住,那只手被雷纳林奇迹般治好了,可见不只有沙兰在操练能力。尤其让她高兴的是,现在也有别人带着碎瑛刃了,等飓风天回来,需要正式开始操作誓约之门的时候,她就有帮手了。
“这些报告信息量很大,却没什么用。”沙兰用笔记簿拍了拍手心,“派瑞尔和撒迪亚斯都是光眼种,死后出现在塔城的同一地点,除此之外再无关联。凶手或许只是看情况选择了受害者。”
“你是说有人碰巧杀了一位轩亲王?”阿多林问,“所以是意外?就像把人拖到酒馆外的后巷杀掉那样?”
“有可能。光明女士亚拉达建议你父亲出台规定,管一管在空旷区域独行的人。”
“我还是觉得没准有两个凶手。”阿多林说,“你也知道……比如有人发现撒迪亚斯死了,就想再杀一个人逃脱罪名,把责任推到第一个凶手头上。”
唉,阿多林,沙兰想道。一有得意的想法就不肯放手,这是研究中常犯的错误,她看过的科普书中就提醒过。
但有一点阿多林说对了:轩亲王被杀不可能是偶然的。没有迹象表明撒迪亚斯那把名为渡誓的碎瑛刃被任何人使用过,相关的传言更是一句都没有。
第二桩命案会不会是某种假象,让人以为袭击是偶然的?沙兰心想,又翻起报告。不,那样太令人费解了,她握有的证据不比阿多林多。
然而这确实引发了她的思考。两桩命案广受关注,可能因为死的是光眼种高层。此外会不会有没被揭发的命案,死的是没有那么重要的人?如果阿多林所说的后巷里发现了一个乞丐的尸体,会不会有人对此发表评论?哪怕死者的眼珠被戳穿了?
我得到他们中间探探情况。沙兰刚要张嘴告诉阿多林自己要上床休息了,可他已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想我们已经尽力了。”他朝报告点点头,“至少对今晚来说。”
“是啊。”沙兰假装打了个哈欠,“大概吧。”
“那么……”阿多林深吸一口气,“还有……还有件事。”
沙兰皱起眉。还有件事?他怎么忽然有种知难而上的表情?
他要悔婚了!她萌生出一个想法,但她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把不该有的情绪抛到脑后。
“好吧,其实很不容易。”阿多林说,“无意冒犯,沙兰,可是……你该知道我怎么让你吃了男性食品吧?”
“嗯,我知道。要是接下来几天我的舌头还是辣得不行,那就怪你。”
“沙兰,有件差不多的事我们得谈谈,不能置之不理。”
“我……”我杀了我父母。我一剑捅穿了母亲的胸口,还一边哼歌一边勒死了父亲。
“你有把碎瑛刃。”阿多林说。
我不想杀母亲,可我必须这么做。必须。
阿多林按住她的肩膀,她一怔,连忙盯着他看。他在……笑吗?
“你竟然有碎瑛刃,沙兰!而且是新的,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了好多年才赢了一把回来!这是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没有实现的梦,却被你拿在手上!”
“所以是件好事,对不对?”沙兰被他按着肩膀,两臂紧贴身侧。
“当然了!”阿多林放开她,“不过,我还是得说,你是女的。”
“你是看我化妆了,还是穿裙子了?啊,一定是看我有胸,对不对?胸总是出卖我们。”
“沙兰,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她平复紧张的心情,“阿多林,图腾是能变成碎瑛刃,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我不能不要它……飓风之父啊,你是要教我剑法,对吗?”
他大笑道:“你不是说,迦熙娜也是光辉骑士吗?女人得到碎瑛刃确实不平常,但不能放着不管。那碎瑛甲呢?你是不是也藏哪儿了?”
“就我所知,我还没有瑛甲。”说话间,她肌肉紧绷,心跳得飞快,皮肤一阵阵发凉,她只能奋力掩饰这种感觉,“我不知道瑛甲从何而来。”
“我明白这不是女孩子该考虑的事,但谁在乎呢?你已经有碎瑛刃了,应该学会用,社会上那些风俗好下诅咒之地了,不骗你。”阿多林深吸一口气,“要我说,那个扛桥的小子也有一把,可他还是暗眼种呢。不对,他以前是,不过没多大差别。”
沙兰差点要说“谢谢你把所有女人都等同于乡巴佬”,可她按捺住了。这一刻对阿多林来说显然很重要,他也在努力把心胸放宽。
不过……一想到自己做过的事,她就痛苦不已。拿起这把剑,她的感受还会变得更糟糕。
她想要躲藏,却又做不到。真相挥之不去,她能解释清楚吗?“你说得对,可——”
“太好了!”阿多林说,“太好了。我带了瑛刃的护套,免得我们伤到对方。我把护套藏在岗哨那儿了,我这就去取。”
转眼间他便出了门。沙兰立在原地朝他伸出手,却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她蜷起手指,把手放到胸前,心脏怦怦直跳。
“嗯,”图腾说,“很好,这么做是有必要的。”
沙兰匆匆穿过房间,在墙上挂着的化妆镜跟前照了照,发现自己眼睛瞪得大大的,头发全乱了。她开始急促地呼吸。“我不能……”她说,“我不能当这个人,图腾。我不能挥着剑,像个风光的骑士那样站在高塔上,假装要别人追随。”
图腾轻哼一声。她已经听出来了,这是一种不解的语气,用来表达一个种族试图理解另一个种族的思维时遇到的困惑。
汗水缓缓淌下沙兰的面颊,在她照镜子时划过她的眼角。她到底希望看到什么?一想到自己的形象可能会在阿多林面前崩塌,她就更为忐忑,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就连幻象的边角也逐渐变暗。她只能看到眼前的自己。她想逃避、想去别处。她想离开。
不。不,当别人就好。
她两手颤抖,慌忙掏出素描本,撕掉几页扔出去,留出空白页,再拿起炭笔。
图腾化为线条百变的浮球朝她挪来,担心得嗡嗡作响:“沙兰?求你别这样。你怎么了?”
我可以藏起来,沙兰心想,狂画一通,沙兰可以逃走,让别人代替。
“因为你恨我。”图腾轻声道,“我可以死去,沙兰。我可以离开。他们会派别的灵体跟你建立纽带。”
一阵凄厉的哀号在屋里响起,沙兰一下子都没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嗓子发出来的。图腾的话语如扎进体侧的刀子那般彻骨。不,求你了,让我好好画画。
浣纱如何?浣纱不介意用剑。她没有沙兰那残缺不全的灵魂,也未曾杀害父母。她做得到。
不。不,要是阿多林回来发现屋里有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他要怎么办?他不能知道浣纱的事。沙兰的手一直在抖,笔触变得潦草粗砺,很快她便勾勒出自己的脸型,但把发型画成了盘发。那是一名端庄的女子,比沙兰可靠,不会无心犯蠢。
女子没有受过精心呵护,坚强得足以用剑,宛若……迦熙娜本人。
没错,迦熙娜的浅笑、沉稳和自信。沙兰将这三种理想特质都汇入自己的脸部轮廓,画出更硬朗的版本。她……她真能成为这名女子吗?
我必须做到,沙兰暗下决心,从小包里吸入飓光,旋即呼出一团光雾。光雾环绕着她,在她站起时定型。变身之后,她的心跳放慢了,她拭去额前的汗珠,平静地解开左袖,取出系在手上的愚蠢禁袋丢在一边,再把袖子卷起来,露出仍旧戴着手套的禁手。
这就够了。阿多林不会指望她穿上对练的服装。她把头发挽成发髻,用包里的发簪固定。
阿多林很快回屋,撞见了一位不那么像沙兰·达瓦的娴静女子。就叫她“光辉女士”,沙兰思忖道,只用这个称呼。
阿多林拿来了两件细长的金属制品,这种护套可以跟碎瑛刃的前端融合,降低对练的风险。“光辉女士”用挑剔的目光一番打量,横出一手召唤图腾。瑛刃成形,剑身又长又薄,几乎与她同高。
“图腾可以调节自身的形状。”她说,“他会让剑刃变钝,直到没有危险。你带的家伙太笨重,我用不上。”说话间,剑刃起伏如波,确实变钝了。
“风操的,这也太好用了,不过我还是需要一把。”阿多林召唤自己的瑛刃,花了十下心跳的时间,期间他扭头看着沙兰。
沙兰低下头,发现自己增大了这身伪装的胸围。这自然不是为了阿多林,只是为了让外形更像迦熙娜。
阿多林的剑终于显现,剑身更厚,锋利的剑刃蜿蜒曲折,剑背有一排精致的水晶凸起。他用护套包住剑刃。
“光辉女士”一脚前跨,双手举剑至头侧。
“嘿,”阿多林说,“真不赖。”
“沙兰确实花了很多时间把你们画下来。”
阿多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过来伸出拇指和另两根手指。她以为他要调整她握剑的姿势,可他只是把手指抵在她锁骨上轻轻一按。
“光辉女士”向后一个踉跄,差点绊倒。
“规定剑姿不只是为了好看,”阿多林说,“你也要站稳、维持重心,彰显对战斗的掌控。”
“知道了。那要怎么提高?”
“我正在想呢。和我对练过的人个个从小就用剑。如果我没碰过武器,不知道扎赫尔会不会换种教法。”
“我听说这取决于附近有没有方便跳下的屋顶。”“光辉女士”说。
“那是针对瑛甲的训练,”阿多林说,“而这是瑛刃。我要教你决斗吗?还是如何在军中战斗?”
“我想学不把手脚砍掉的方法,光明贵人寇林。”
“光明贵人寇林?”
太正式了。没错,这自然是“光辉女士”的行事风格,但不用那么生分,迦熙娜也没有这样。
“我只是想表现出学生对老师的敬意。”“光辉女士”说。
阿多林轻笑道:“拜托,犯不着这样。来,让我看看这姿势要怎么摆……”
阿多林花了一小时多次调整她手部、两臂和脚部的位置,还挑选了一种可以应用到好几种正式剑姿的基础招式让她练习。这种招式接近风姿,据说更注重灵活和技巧,对力量或臂展的依赖性没有那么强。
她并不确定阿多林为什么要费神去拿对练用的金属护臂,因为他们两人并没有交手。除了无数次纠正她的姿势,他还说起了决斗的艺术,比如怎样对待自己的碎瑛刃、怎样掂量对手、怎样尊重决斗本身的惯例和传统。
有些话其实很实用。碎瑛刃是危险的武器,所以才要示范怎样握剑、怎样持剑行走、怎样避免在无意转身时划到人或物体。
其他的话……就更神秘了。
“瑛刃是你的一部分。”阿多林说,“它不仅仅是你的工具,更是你的生命。你尊重它,它绝不辜负你,可你一旦被打倒,就是因为你辜负了它。”
“光辉女士”双手举剑置于身前,觉得自己的动作非常僵硬。以前她只用图腾变成的瑛刃在天花板上刮擦过两三次,所幸乌有斯麓的屋顶大部分都很高。
阿多林示意“光辉女士”像练习时那样简单出剑,她高抬双臂倾斜剑身,前跨一步挥了下去,角度不到九十度,压根算不上一斩。
阿多林微笑道:“你渐渐领悟了。再练几千次,身手就会自然起来,不过还得在调整呼吸上下工夫。”
“呼吸?”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阿多林,”“光辉女士”说,“这你尽管放心,我这辈子都在呼吸,从来没有间断过。”
“没错,所以才要改掉习惯。”他说。
“你教我怎么站立、怎么思考、怎么呼吸,可我分不出哪些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哪些只是剑客亚文化和迷信的一部分。”
“都有用。”阿多林说。
“赛前吃鸡肉也是吗?”
阿多林龇牙一笑:“嗯,某些做法也许属于个人癖好,但剑还是我们的一部分。”
“我知道剑是我的一部分,”“光辉女士”把剑放在身边,用戴着手套的禁手扶着,“我已经跟它产生羁绊了。这想必是碎瑛武士传统的来历。”
“别搞得那么学术。”阿多林摇摇头,“你得亲身体会,沙兰。”
这对沙兰来说并不难,可“光辉女士”不喜欢体会不经过深思熟虑的东西。
“你想过没有?”她问,“你的碎瑛刃曾是活的灵体,被一名光辉骑士所用。这难道不会改变你对它的看法吗?”
阿多林望向自己的瑛刃。他没有让它消失,而是固定在剑鞘内,横放在她的毯子上。“我或多或少也明白。不是说它是活的,这也太傻了,剑怎么可能是活的?我是说……我向来知道碎瑛刃有特别之处,我想这是决斗手的自觉。我们心里都清楚。”
她没有追究下去。她发现剑士都很迷信,水手也是。嗯,基本上人人如此,除了“光辉女士”和迦熙娜那样的学者。让她好奇的是,阿多林大谈瑛刃和决斗,竟一下子让她想到了宗教。
然而阿勒斯卡人对正统宗教的态度却很轻率,真是怪事。沙兰曾在雅克维德花费好几个小时描摹《论辩集》中的大段内容,在焚烧符纸之前还要跪下或弯腰鞠躬,反反复复地高声吟诵。阿勒斯卡人则更乐于让虔诚者去维系全能之主,仿佛那就是个讨厌的客人,只要仆人端上一杯特别香的茶,就能顺顺利利地打发走。
阿多林又让她做了几次挥击,可能发觉自己不停纠正她的姿势,已经让她厌烦了。他也拿起自己的瑛刃,到她身旁示范剑姿和击打的动作。
不久后她遣走瑛刃,拾起素描本,飞快翻过画着“光辉女士”的那一页,开始描绘架起剑姿的阿多林。她只能让“光辉女士”的部分人格渐渐退场。
“站好别动。”沙兰用炭笔指着阿多林,“没错,就这样。”
她勾勒出姿态,点了点头。“挥剑,保持最后的姿势。”
他照办了。此时他已经脱去外套,只穿着衬衫和长裤站在那里。那件衬衫很合身,正中沙兰的下怀,就连“光辉女士”也表示欣赏。“光辉女士”并不死板,只是务实。
沙兰品鉴完两张素描,又召唤出图腾就位。
“嘿,真棒。”看着“光辉女士”连挥几剑,阿多林赞叹道,“你已经掌握了。”
他又站到“光辉女士”身边。他教的简易攻击招式显然只触及了皮毛,但他还是精准出手。随后他开怀大笑,谈起了很久以前他跟扎赫尔上的头几节剑术课。
他的蓝眼睛炯炯有神,沙兰就喜欢看那犹如飓光的光亮。她自然可以体会他的热情——兴致勃勃地全然沉浸在某件事之中,尽情享受着它的妙处。这种感觉她也有过,虽然那是画画带来的,但她望着阿多林,顿时觉得两人并没有那么不同。
跟他共享这段时光,领略他的激动之情,确实是一种别样的感受,两人甚至比当晚早些时候还要亲密无间。有时她任由自己变回沙兰,可一想到自己的行为,手握碎瑛刃的痛苦就袭上心头,她只好更换“光辉女士”的人格加以逃避。
她实在不希望两人世界早早结束,直到夜深了,已经过了该喊停的时候,浑身是汗的她才疲惫地跟阿多林道别,看着他拎着提灯,轻快地走进带着岩层纹理的走廊,肩上扛着瑛刃的护套。
沙兰还要再等一晚才能去酒馆寻找答案。她慢慢走回卧室,莫名感到一阵满足,哪怕世界可能正处末日的中途。这天夜里她难得睡上了一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