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她模样，还是个未成年人！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她坐到吧台的时候，我一脸正义地跟她说。
小姑娘瞪了我一眼，对，是瞪，带着她很不屑的眼神。把书包解下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身上还穿着蓝白校服，扎着个高马尾，碎发散布在额前，她用手拨弄了下小碎发。带着小大人的口吻说道：“我来找人的！”
悠悠笑着看她，“小妹妹，你找谁？”
她挺直胸膛，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我来找叶老板！”
叶老板抱着黑猫从楼上下来，及腰的长卷发自然垂落，带了几分妩媚，“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她看到来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叶老板面前：“我不喝酒，我就是来找您的！”
“我这里是酒馆，要是被警察知道你来这，我可是要被抓去盘问的。”
“好姐姐，”她双手攀附上叶老板，“好姐姐，我绝对不给你惹麻烦！”带着一股子撒娇的意味。“我从学校偷跑出来，没人知道我来了这里。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说吧，你来干嘛？”
“他们告诉我，你这里有一杯醉生梦死，喝了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叶老板重复了一开始的话。
“我不喝酒，我只想你带句话，倘若你见到他……倘若你见到他，你就说，她一直怀念他！”
“他……是谁？”叶老板发问。
“他是我哥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她开始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学着大人的语气。
“这些年，妈妈总是会在梦里以各种形式见到大哥，对了，还有其他那些早已离世的人，二哥，外婆，大舅舅，还有很多。可大哥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过，这令我很怅然。那场往事是一场大火，别人零星地从余灰里捡起一些片段，告诉我大哥是何其明亮而又温暖的存在。”
“哥哥啊……”
“小邓姐姐第一次见到我大哥的时候，是在考场上。那次考试不同班级混坐，大哥好巧不巧就坐在了她和她同学中间。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学同学，你帮我递下卷子吧。小邓姐姐说她是个学渣，那时候找隔壁的同学抄答案。在她答案抄得正酣的时候，她又收到了大哥递过来的东西，只是这次不是卷子，而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最后那几道题，错了。后面跟了一串答案。考完之后，她一路追问大哥的班级姓名，最后大哥轻柔地冲她笑了笑，告诉了她。小邓姐姐常说，如果现在的我，看到那时候的大哥，也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她一直记得那个笑。”
“啊，小邓姐姐是……”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为她未来得及介绍就已经出现在她故事里的人物道歉。“我忘记介绍了。小邓姐姐大约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她满足了我对一个大人很多美好的想象。温柔，漂亮，会抱我，会回答我所有天马行空的问题，会给我带很多公仔玩偶……”她说的时候眼里带着骄傲，她在介绍一个这世界上顶好的人呀！“今年夏天她对我爸妈提出了我未来四年大学的学费她来出。爸爸妈妈谢绝了，我们家已经承了她太多的人情了。6月17日，她开车带我逛博物馆，上车前妈妈还一直叮嘱我要是小邓姐姐再说承担我的学费的话，我不许答应。妈妈一直觉得亏欠了她。大人那些东西，我都不太懂……”
“小邓姐姐和我聊了很多东西，然后突然讲到了我大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提起她和大哥的故事。我知道小邓姐姐跟家里有渊源是因为往事，但我却万万没想到是已经去世多年的大哥。”
“那时候她常常跑去看大哥打篮球，我问小邓姐姐，大哥长得真的很好看嘛？她说，好看还是比较好看，但不算最好看的，可是他身上就是有种气质让你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他。那个时候他学习很好，人缘也好得不得了，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大哥。怕我不相信，末了，她还加了句，真的。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我可是大哥的亲妹妹啊，虽然我不曾见过他，他在我心里自然也是极好极好的人……要不然，爸妈怎么会这么想他呢！”
“所有人都说大哥好，妈妈说大哥是个性格特别成熟稳重的人，和二哥依着聪明偶尔调皮不同，他懂事到令人心疼。我对妈妈说，那我以后就找个这样的女婿，让他叫你一声妈。妈妈揉了揉我的头，说，我性子还是更像二哥。”
“经过死皮赖脸，百折不挠的纠缠之后，小邓姐姐还是跟大哥成为了朋友。她喜欢看他安静看书的样子，喜欢看他当学生代表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喜欢看他给她讲题的样子。反正，她喜欢他所有的样子……”她说完就笑，仿佛那个喜欢偷看的小姑娘是她自己似的。故事里小邓姐姐跟她大哥的相识也是在她这个年纪吧。
“有一次，小邓姐姐来家里吃饭，我和爸爸妈妈，咱们四个人围坐在餐桌上。他们突然就说起了小邓姐姐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的场景。”
“小邓姐姐向别人打听到了大哥家里的住址，在傍晚的时候鼓起勇气敲响了家里的门。大哥开门的那一刻很惊讶，然后请她进来，给她端水和她聊天。那是小邓姐姐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之一。现在说起，也是惊叹于当初年纪轻轻就去敲男生家门的厚脸皮。好歹那时候还有二哥在，二人不至于太过尴尬，二哥在二人之间插科打诨，极大地缓解了当时小邓姐姐的紧张。然后，爸爸回来了。小邓姐姐更紧张了。爸爸从大哥那里得到了是同学的答案后，露出了跟大哥如出一辙的微笑。然后开始淡定地多做一个人的饭。那是小邓姐姐第一次在我们家吃饭，还是爸爸下厨的。她在我们家吃过那么多次饭，唯有那次，她记得最清楚。因为那一次，有大哥。”
“大哥二哥死后，爸妈就搬了家。小邓姐姐在他们出事不久就开始打听我们家搬去了何处。我后来才知道在我第一次见她之前，她找了我们很久，她从未放弃过和我们取得联系。一开始妈妈不敢见她，准确来说，那几年她不敢见和哥哥们有关的很多人。这是一个母亲一生的梦魇。我何曾不知道，我的出生不过是大哥跟二哥的替代，但我很开心可以作为两位哥哥的寄托而活着。我这么多年始终不知道大哥二哥的样子，因为妈妈把他们的照片全部都烧了。”
“后来妈妈还是接纳了一个女孩的善意，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小邓姐姐和我们家的感情。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我们家十分照顾。她曾经提出过当爸爸妈妈的干女儿，妈妈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我们之间，有没有这个身份都没什么区别了。大哥为什么要死呢？这么好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
“小邓姐姐后来跟随家里去了重庆读书，大哥也升到了紧张的高三。她开始每个星期给大哥写一封信，有一天大哥跟她说，还是先别写了。小邓姐姐就慌了，连忙问怎么了？大哥说他们的关系连老师都知道了。然后小邓姐姐就中止了写信，开始等啊等，等到大家都高考完了，却等来了他的死讯。大哥是为了救落水的二哥才跳下去的，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回来。”
“2002年夏天，大哥、二哥……卒于江河。小邓姐姐是在路上遇到了大哥的同学才知道的这个消息，她死活不相信这是真的。关于大哥二哥死亡的细节，爸妈从来不曾提起，为了不惹他们伤心，我也从来不曾过问。在大哥死后没几天，他的录取通知书就寄到了。上面的大学，是西南政法。那份录取通知书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家里，妈妈把关于他们的所有照片都烧了，唯独这个留了下来。刚开始难以接受的那几年，他们就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大哥只是出远门读书了，他一直活在这个世间。”
“小邓姐姐并没有告诉我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过去的。那个夏天迅速地衰败下去，一如她那无疾而终的感情。一如我大哥，一生中最美好的黄金时代。小邓姐姐说，他走了已经很多年了，但他一直在她的心里。”她的手缓缓捂住胸口。
“我曾经看过一句话，人生最核心的本质是痛苦和悲情，而能直击这些核心的最有效途径便是死亡与爱情。我终于活到大哥死去的这个年纪的时候，开始愈加频繁地想象起大哥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他才是最遗憾的那个人吧……”
“倘若你能见到我大哥跟二哥，你就说，我们都很想念他们，爸妈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很好，偶尔沉默的时候就是在想念他们。他们从来没见过面的小妹，明年要参加高考了，希望能像两位哥哥一样争气，也能成为爸妈的骄傲……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如果他们也想念我，就来我梦里见一见……小邓姐姐今年已经36岁了，至今未婚。她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大学教授，我也见过，人长得挺帅的，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不知道有没有我大哥那么好看，但是我觉得小邓姐姐跟那个教授挺般配……”
“大哥啊，你不能娶小邓姐姐，你就让别人娶她吧，给她一辈子幸福，对她一辈子好，把她关于你的遗憾都补上吧……”
“大哥，你听到了吗？”
门口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起，似在回应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