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瞎了之后,被赶出了家门,在外面四处流浪,你奶奶见我又小又可怜,就把我带回了家里。那时候你爸好像才小学五年级,我也记得不是太清楚,我那个时候也不大,好多事现在真是记不清。”
那天下午,作为局外人的我被安排给盲人伯伯“照顾”,我爸说要是我不愿意,可以自己呆在屋里看书,我选择了前者。
他给讲了和我爸的那段时光,和他怎么来到了这里!
在我奶奶家那段时光,是他盲人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温暖,那是他进入新世界后,看到的第一束光。其实,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瞎了,那时候他才十三岁,那些人情冷暖,世道浇漓,于他而言仿佛只是梦。
他说:“只是现在回想起来,确确实实是生命的过程。”
他在我奶奶家里住了快有三个月,便被他舅接走了。他走之后仍记着我爸对他说的那些纯真无邪的话,至于什么话他倒没有说,只是说,他还有要回来的念头!
来到这里也是纯属意外,在前一年,他的突然脑子崩了,被送进了疗养院,不是这里。那疗养院里有个特殊的病人需要院长一周去做一次检查,他住院的那天刚好碰见了院长。院长为了他在那里留了一周,他的病本来就突然,自然也容易治。山上有能力的医生很多,正常情况,院长在或不在,毫无影响,这样他才有缘结识院长。
院长走后,他在那里又呆了两周才出院,出院的时候没人来接他,更没人来付他的医疗费,送他来的那个人也寻不见了踪影。疗养院的人也没办法,就给院长打电话,院长就说叫他来这里做义工吧!他说他明白院长的用意,他很感激!
关于他这两件事之间的那些经历,他没有提起,我也没去追问,我承认,当时很好奇,可那时候的我,不管好奇与否,都不会主动去多追问一句。
他说:“现在这样挺好!曾经遇见的人,坏的,早没了心情去报复;好的、善良的,又没有能力去报恩,好像活着才是报复和报恩最好方式。”
那天下午,我被他带到了山顶上的亭子里,他说那里风比较大,风声无话不说,又无比宁静。我聊一会儿,沉静一会儿。不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端正地坐着,像在思考,又好似在放空自我。他说,像他这种人,到了那个年纪,思考才是生命力;我对他说,放空才能让他找回自我。他没有和我争论,我们只是各抒己见罢了,并没觉得谁对,谁又是错的,年龄的差距把诸多脑子里的东西,都分隔开了。活着,好像真的是唯一的方式,去对待无知和未知的生命。
而我,有时候眺望着远山,南方初春的群山总是泛着嫩黄的生命力,各色的花也在自己占据的山头,争相娇艳地开放。有时候将头微微上举,眼神便被辽阔的蓝天所迷住,她是那么的冷淡,高清,一尘不染,好像高傲地宣布她才是天空的主人,她才是女王,而你需要做的,便是带着虔诚之心仰望她、崇拜她。
到了太阳想要占据山头的时候,风便有些刺骨了,他将我带了回去。
我们在石板路上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四周林子里也慢慢的热闹起来,那个时间,大多数生物都在“一家团聚的”,因为有的在归家,有的在打算出门。挪到院长办公室后面,我从窗口看见我爸和院长一脸苦恼的坐在办公室抽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或许,他真的是很苦恼。那个病人可能真的很难应付,不是“可能”,是肯定的,我的内心当时很肯定。
我爸都给我办了休学手续,想必他是打算在这里待很久,而且这个病人对他很重要。这不由得我便产生了见她的渴望,我那时候想象,她或许就是给我另一半基因的人,但又想起之前他打断的院长的话——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们走到了前门,敲了门进去。他俩好像沉默了很久,我进去,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俩才反应是我进来了。
“哦,小涓和阿亮啊,自己找凳子坐吧!”徐叔叔(院长)应付了一下,便又沉入了思绪里!
我爸抽完了一支烟,又点了一支。那支烟就点燃时吸了一口,快燃烧到了手指,他才回过神,把烟掐灭了,侧过头看见我坐在旁边,很是惊讶:“嗯……,小涓,”他顿了有一会儿才再说,“你跟徐叔叔做一下身体检查吧,反正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你这么瘦,让徐叔叔给你开点开胃的药。”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起身对院长说:“慢慢来吧,我在这里留一些时日,反正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就当我在这里做义工了!”他走了出去!
阿亮(我和单独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并没有问及他的名字)自己拄着拐杖也出了去,院长叫我跟着他去了另一个办公室,叫了一个护士给我抽血,叫了一个医生给我做了另一些检查。医生对我说没什么病状,等验血结果出来再看看!至于验血结果,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或许,我真的很健康,他们给我爸看了报告,至于跟我说与不说也没关系了,我爸清楚,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担心自己会不会死。我倒是吃了几天开胃药,好像并没有起很大的作用!
后来的几日,我爸和院长的表情几乎每天是都一样的惆怅,像极了两个受挫的孩子!阿亮告诉我,那个人始终没有允许我爸进入她的病房,不管院长怎么引导,都没有用。
直到一周后,阿亮来叫我,说院长不小心把我给露出来了,她便答应见我爸,并要求见我。
我心里已经很清楚她不是我母亲,可我依然渴望着见到她。我期盼着,也紧张着!我当然也明白她不会把我给灭了,就算她有这个想法,旁边还有三个大男人保护我,可我还是无法消除我的紧张感。
她房间的墙壁和桌椅有一些摔砸的痕迹,她站在窗前的书桌旁,桌面上零散的放着几本书,有一本是翻开的,她平常是要看书吧,那她的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当时出现的第一个想法,可我忘记比我自己,我不是也一天把脑子埋在书里吗?)
她双手后撑在桌子上,见到我,眼睛便一直盯着我,她的眼睛充满了忧伤,又不说话,里面的气氛无比压抑。这样,我勉强忍着的紧张感便不由得暴露了,我全身颤栗,我爸见我脸色不好,便把我带了出来,阿亮也跟着出来了,只有院长留在了里面。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那无法抵挡的紧张,便把这次相见,弄得不欢而散!
在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被叫到她得房间过,我也没主动要求去探望她。不得不承认,我还没有做好接受她的心理准备。那次跟以往不同,对于这个人,我爸不会过问我的意见的,她注定要成为这个家的新人,我的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绝对没有一丝要拒绝她的意思,我真的只是没有做好准备。
阿亮告诉我,她的状态,好的时候是可以出院了的,就是不太稳定,院长把我们叫来,“我们”可能就是能让她稳定的因素吧!
不下雨的时候,阿亮要是不来带我出去玩,我便会搬一把座椅到阳台上,靠在上面,懒懒地看书。看倦了,把座椅一拉,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只要是这些时候,我总是能看见我爸带着她出去转悠,他俩并不是靠的很近,好像也没有在交流,一直在往路前方走着。我会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树林里,或者拐到我视线触不到的角落,我才又翻开手里的书。
我吃饭的时候也能碰见他们,我和阿亮,还有院长坐着一起,他俩隔得很远。院长看见我抬头看他俩,就问我是不是担心爸爸会被抢走,我摇头,笑一笑!
他又摸着我的头说:“叔叔开玩笑呢,你爸脑子是有点问题,但绝对不会抛弃你的,你可是他的半条命!因为你,他可是拒绝了很多精致的美女。”
“他不要我了,我就跟着徐叔叔你了!”我很难想象院长会是一个心理医生,当他说出这些“有失身份”的话,我就一脸严肃的说一些俏皮话。
他才不会被我吓着,因为他的确是一个心理医生,但他会很认真地对待我的话:“这个好,你就跟我算了,现在起,我就是你干爸爸了!”他回头看了看他俩,“也不是特别稳妥,不管了,反正现在我当你爸爸!”
从那以后,我会每天被那个“干爸爸”带到他的办公室和他一起看书,但我看的都是他在他书架给我挑的,大多是小说,情节和文字不是很难理解的那种,但是都挺有趣的。记得有一天看《欧亨利中短篇小说选》的时候,每次看完一篇都会和上书,回味一下,有时他抬头看见我的动作,莞尔一笑,便又继续做他自己的事。当我看完《汽车等待的时候》,我很是惊讶地“哦”了一声,他便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和我一起“讨论”情节和人物。开始只是他在说,像老师在讲解课文,当他的讲解和我的理解有些不同的时候,我就会打断他,和他讨论,说一些我的理解,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反驳我,总是顺从了我的理解。
就这样,每天我会先看一会儿书,然后和他一起讨论,慢慢的我表达的观点越来越多,几天后倒像真的在讨论了。
我记得是在我去他那里一周后,他给了我一本《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他给我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我看完,已经是下午,他没有和我讨论,他只说,“那个女的”(他真是用了‘那个女的’这个表达)好像挺喜欢这本书的,叫我和她去讨论,她的理解或许跟我们不太一样,或许,我会意外收获的。我有吱吱呜呜的说了一些表达“不情愿”的话,可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她的房间阳台向西,下午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整个房间是温暖的,我爸躺在床上,插着耳机在听歌,她在书桌前看书,我敲门进去,她起身靠在书桌上,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吴,吴……吴涓,你——坐,”她目光在寻找凳子,她看到时,我已经走了过去。我拉凳子时,我爸也看了见我,他摘掉了耳机,坐了起来,我把凳子搬到了她的书桌前,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把靠在胸前的书,放在桌子上,“我最近在徐叔叔办公室看书,看完就和他讨论,今天早上他给了我这本书,我刚刚看完了,他说阿姨特别喜欢这本书,叫我和您来讨论讨论,听听阿姨的见解。”
阿姨看见书笑了笑,又看了看我爸,我爸走了过来,把书拿了起来,嘴角也微微上扬。
“小涓,徐叔叔没说,你爸也特别喜欢啊!”他拿起了书,“不过正好,我们还有事打算和你商量呢!”
“你们?没事,我接受,要是,不想要我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我就待在徐叔叔这里,都和他说好了,他现在是我干爸爸!”
“你脑子没进水吧,我是你爸,怎么会把你扔给别人,就算要赶你,也得是你实在嫁不出去了,成了半老徐娘,爸爸就不得不把你赶出门!”他捏了捏我的鼻子,“爸爸是打算娶这个阿姨,但是阿姨还不答应,所以呢,爸爸打算先进行蜜月,再结婚!”
“那你们去就是了,我也同意!”
“但爸爸想要你一起!”
“你又在糊弄我,谁度蜜月还带个十几岁的孩子!”
“嗯……,吴涓,我们不是去度蜜月,你爸瞎说呢,他是履行一个承诺,”她指着那本书,“就是因为这本书!”
“你俩打算去寻找天命,还带上我?”
“嗯……也不是,也不是这本书,不,不,是这本书给一个歌手带来了灵感,写了一首歌,歌词有一句是‘把闪光的生命献给蓝天’。大学时,他说毕业了带我四处流浪看蓝天……”
“阿姨是你爸前女友,”我爸打断了阿姨的话,“搞不好就是你后妈了,但是有些细节等我做了准备,再给你说,所以,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还有,爸爸不会扔下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永远是我的闺女,爸爸会永远照顾你、溺爱你的!”
“吴涓,是阿姨想要你一起去的,要是你觉得为难,你可以不用去,或者,我们都不去了!阿姨不会拿自己是病人来为难谁的!”
“阿姨,我,我……我只是在想,那是你俩以前的约定,本来就只属于你俩,我……”
“阿姨现在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早已没有当年的少女心,只是想你爸把他给我的最后承诺,兑现了!像这种听着就浪漫的事,应该是你向往,阿姨一把年纪,早就不过敏了,你一起去吧,我病还没有痊愈,身体也还虚弱,有些时候不方便,你也能照顾一下阿姨,你爸说你挺会会照顾人的,在家都是你干家务!”
“是他自己懒,什么都不做,还经常出差,让我一个人待在家!”
“但这次我也想要你一起去,以前是出差、工作,这次出去玩,”他蹲在我旁边,“一起出去走走!小涓,你长这么大我可是从来没有虐待过你,我出差,说了给你请保姆,是谁说保姆还没自己做得好,还叫我别管,自己一个人,自由着呢!”
他这一说,我倒无言了。
“我走了,可就没人陪你玩了,你自己也知道,没有我,你都提不起兴趣和别人玩的!”
虽然有书可看,也有阿亮时常带我出去透气,可就像他说的,没有他,我的确提不起兴趣的!就像这半个月来,在山上我确实感到无聊,在家里他周末都会陪我出去玩的!
我只好答应,微微点了点头!
这事还得院长答应,签字才能离开。他俩去找他说的时候,院长说必须要亲人签字才能离开,好像情况是她的哥哥并不能来,院长只是用笔敲了敲头,嘀咕了些什么,就叫我爸和我签字,但前提是必须一个月来着这里做一次检查,毕竟她的病还没有痊愈!他还特意嘱咐我爸,试着去沟通,去理解,不要把情况,弄糟糕!
我那时候不明白这句话有多重要,当我知道这事的时候,才发现,我才是一切的起因!这段旅程也注定需要我来完成。我是当初那个不该出现的人,而要治愈她,不仅是我爸的责任,更是我的责任。
或许,你已经想到了,是因为我,我爸才离开她的,但事情又并非完全如此,我现在还不能完整的说出前因后果,可能是因为我太笨了,我想的并不是太清楚,我在试图将那段旅程中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或许,当我完成的时候,我会理解那些关于他们的爱和恨,放弃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