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 二十

自我察觉中毒到现在，身体的状况已经越来越坏。一开始只是偶尔手脚麻痹，渐渐失去痛觉，感知，颜色，光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毒药，见识过青萝临死之状，以眼下来看，一刻拖过一刻，不知道毒发那时要怎么骗他离开我片刻。那样的惨烈我见识过，彼时作为旁观者的痛苦折磨我至今。不愿意被他记得我终是这样死去的，更不愿他如同我受着忘不掉的折磨。

“是我拖累你们了，可是我答应过要找到延庭……还有芸姨，她被牵连进来，我不能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你当日行事，我猜得几分原因，也料到过你会那般反应，未曾算到的竟还有未料及之人想趁机杀人灭口。”

“当天情形……你知道？”

“自上次你受罚出来便身中这山庄中秘制之毒，更重要的应该是这山庄里有人对你说了些话，你不再相信我了。”

“……他们说是你，我进山庄与你有关，还与荀氏，芸姨有关，关于我你想要获得的是什么？”

“这些事情再说无益，如今你可信我？”

“……我不知道。”

“破开水牢，你本可随长孙瑾的人一同离开，可你却是跑向了我。”

“是，你骗了我，也瞒了我那么多事情，可是生死那一刻，我还是想和你一起离开，我担心你。我中毒了，会像青萝那样的死，可是就在刚才，我担心的是如果你看到我是那样惨烈的死，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受折磨。就算是这样，也换不来你一句真话吗？”

“既然生死取舍你已是选择了我，再给我一些时间，待我亲手了断这一切，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我要等多久？”

“待我将你安置到再不受迫害纠葛之地，待我救萧氏出姬武疆土。”

“我等。”

……

当晚被围，竹苑的杀人傀儡被放出，山庄里伤亡惨重。水榭这边的死士护院不敌越仲聚集在地室里饱受凌辱已抱必死之心的众人抵抗，并有杀人傀儡之祸，越仲一群人突围而出。我跟着越仲一群人冲到庄门正遇上姜儿的一众人，一片混乱厮杀中，越仲本是径直想带我走，被姜儿阻拦。正争执间，山庄主人带萧韶现身。彼时我已被姜儿握住了手腕拉着，退到了人群最外侧。临走不知为何，忍不住看向他，正好他目光注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又似冷漠疏离。想到这山庄中的种种手段，青萝的死，那些杀人傀儡，地室里被囚禁的人，越仲此时已被从地牢逃出的人裹挟带着撤离了。如果我也这样离开，就只剩下他一人了，那一瞬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甩脱姜儿，推开所有阻碍，疾步跑到他面前。

就连山庄主人也是没有料到地最终嘲笑道，“萧侯好本事。”

而他始终眸色深黑看着我步步靠近，我猜不透那目光里是始料未及，疏离，还是深刻以后，坚定，温柔。只知道最后我站定他面前，他目光灼亮，紧紧握着我的手腕，那一刻我心底深处竟庆幸着没有留他独自一人。

而随后的画面与境遇远远超过了我之前所有的认知。为了掩盖山庄的一切，庄主下令杀光了山庄上下所有的人和那些傀儡。被杀的人里面有今年新进山庄对一切仍是懵懂无知的十三岁的小丫头，也有替他作孽杀人，为奴为仆的周大娘那些人，可就算是那些已经失智无人性可言的傀儡们，原本也不过是些被掳劫到山庄里面，受尽了苦楚凌辱的可怜人。而转眼整个山庄只剩下了庄主，孙伯，萧韶和我。这半年来我所有经历过，目见过的一切，尽付一炬中，那些活生生的人，鲜活的生命，在这个人眼里竟如草芥蝼蚁。

不论是当初耳闻目见地亲身经历，抑或是现下时过境迁地再来回想，我无法具体用言语来形容那时刻内心的遭遇。溃败，错乱，愤恨，分裂，哪一个词或者这些全部加起来都不足以形容那一切。所有的一切远远超过我的承受极限，我所有能见，所愿能见，只是萧韶，只愿是他。背后是山庄里的火光人影，眼下有着满目的厮杀，血溅嘶吼，哀嚎，我紧紧抓住他的袍袖，山庄毁之一炬而庄主似乎还想从萧韶这里获得什么，留下他和我两个活口，由他从山庄外调来的人一路羁押着。留着萧韶我想是因为萧家的宝藏，只是没有想到山庄之外竟还有人手，我实在想不明白，姬武王朝竟能容忍着这样的人，这样的势力存在。

我们被人推搡着，咒骂着，被人裹挟着逃跑。想来，栖云山庄虽然隐蔽，却毕竟是那样惨烈，触目惊心的人命现场，任凭官府再昏闭，也是该整治的。兼有萧韶的人或仇家也想抢人，于是，我们被山庄主艰难的劫持着。自撤离山庄开始，一路上，我险些死过四五次了。山庄主对我并没有耐心，且早有人嫌我拖累，是萧韶死死护着我，同他们一一周旋，拿钱财甚至是名下资产替我买命。于是山庄主觉得留着我，一定能逼迫萧韶交出宝藏。只是他们人手折损严重，自然也对我们有着怨怒，虽然庄主是一力在约束着手下，礼遇着萧韶。偶尔山庄主错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就要吃些苦头了。那些打手都是经验老到的人，不让人伤在表面，也不伤及性命，却让人苦痛难耐，这山庄主未见得当真不知，我想他只需要萧韶不死罢了。萧韶虽一力护着我，尽全力去受下所有的拳脚，省下的水食尽量多给我。只是，我身体的状况越来越糟。

带着我们行进的路程越来越艰难，山庄主在人手折尽，远近无援，进退无路的时候，终于是耐心磨尽，索性要杀掉我们。孙伯一力劝着，想来是还惦记着宝藏，萧韶抓着生机，慢悠悠同两人周旋着，萧韶始终紧紧抓住我护在身后。

我无法听全对话，大概能猜到，他在利用萧氏宝藏的线索换生机。原本就已经混乱的局面，被另一群人的参入搅得更加混乱了，我此时仅能辨别到有着一道道的刀光和一两次险险避开已经劈到面皮的刀风。这样的混乱中，被萧韶寻了个空子，带着我逃了出来。只是这时，我已是半盲半聋，除了紧紧抱着他的衣袖手臂，也不知道更好的生存方法了。

至完全失明之前，我牢牢记下了他看着我，眼眸深黑说着“既然生死取舍你已是选择了我”，“待我将你安置到再不受迫害纠葛之地 ”这些话的样子。我想大概是无论如何，我都相信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