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进行投票!”十一人围坐在会议桌前,神色庄重,如同参加一场葬礼。
正中一位颇具文人气质的眼镜是主持,他的左右各坐了5人。 “现在由左边第一位发言。”
一位像长期熬夜的瘦弱男人:“我投《船》,这篇像《金银岛》和《迷失》的结合,内容陈旧拖沓,没有新意。”
主持人把他说的稿子摆到正前方,示意第二位继续。
“我投《雏鸟》,人物俗套,情节虚假造作。”一位短发的年轻女子,戴着红框眼镜。
主持人把《雏鸟》摆到前方,和《船》并列。
第三位中年发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说话像在指点江山:“《船》,内容俗套,毫无新意。”
留着长发的老年男子有节奏地敲桌子:“《雏鸟》,生编乱造,天马行空,情节前后脱节,缺乏连贯。” 说完看向左手最后一位,等待他的发言。 那是个年轻男子,低着头,看不清脸,过了约二十秒才说:“《梦见坡》。这篇文章……”汗水淌下来,像在流泪:“这篇文章,”抬头,察觉周围锐利的视线,不堪承受般低头,简直像咬牙切齿:“想写意识流,但失败了,结构散乱,文字晦涩,主题不明确。”
主持点头,示意右边的人发言。
发言结束,前方一共陈列了四份文稿。
主持人清清嗓子:“这次一共当选4篇,《船》3票,《雏鸟》2票,《梦见坡》5票,《大唐梦游录》1票,按规则,得票最多的是《梦见坡》,作者,格里高利。格里高利,已经是第三次当选最高票。”
所有人不约而同,盯住了左边最后一人。 年轻男子好像被定住了身形。
人们沉默着起身离开,主持人经过,拍拍他的肩,也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人,一动不动。
夜晚来临,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格里高利像被惊醒,慢慢起身,走向室外。这是一个度假村,四周的野生树林围着一个小池塘。 格里高利穿过树林,在池塘前站定,静静地看月光洒在池塘上,蒸腾起如梦如幻的烟雾,他看了一会,慢慢走向池塘深处,水淹没了他的大腿,腰,胸部,格里高利似乎喘不过气来,大口呼吸起来,又好像吸到了足够的勇气,继续前行,水没过他的鼻孔,眼睛,直至没顶。
“自杀?”
“是的,溺水,时间是在深夜两点左右,没有第三者,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
“可是他会游泳!“
“所以初步判断是自杀,请节哀!”
一个身着家居服,背着母婴包,抱着孩子的女人,挤进散发香味,衣着精致的白领电梯,走进大河出版社:“我是蒋趣的夫人,找你们的负责人!” 抱在手上的孩子不耐烦地挣扎着想下地,前台找出一些纸和彩笔安顿他。
领带笔挺的陈律师迎出来,带着和职业相称的标准笑容。 “蒋夫人您好!”
作家蒋趣自杀了,他妻子才发现蒋趣的所有作品,版权都归大河出版社,她只能拿到少量版税。蒋趣生前一共出了五本书,每本都卖到十万本以上,算是一个有固定读者的畅销书作家,虽然这几年似乎江郎才尽,没有新作,但旧版税也是很大一笔钱。更不用说蒋趣一死,他的旧作肯定会被重新炒作。 蒋夫人找大河出版社闹,要吃人不吐骨头的出版社把版税吐出来。
陈律师仔细研究了合同,合同确实有些苛刻,除了较高的稿酬,蒋趣拿不到太多版税,这对一个畅销书作家来说很罕见。
蒋夫人声嘶力竭,说自己当年如何辛苦,因为蒋趣没工作,天天在家码字,全靠她的薪水,后来好不容易熬出点名气,以为不用那么辛苦了,又忙着生孩子养孩子,为了让蒋趣好好写作,孩子都是她一个人在带,现在孩子才四岁,人说死就死了,她想不通,凭什么好处都让出版社得了? “欺负我不懂法是吧?他死了版权就是我的!这是他留给我的遗产!“蒋夫人没盘好的头发四处支棱,青黑色的眼角在怒火下扯出细纹。
“蒋夫人,这是你先生和出版社签的合约,他在2012-2022这十年期间出版和未出版的所有作品,都归大河出版社,版权期限是20年。并且合约要求蒋先生每年至少出版一部书,所以到现在,蒋先生还欠出版社六本。“
“这是欺负人!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我要去告你们!到时候你们一毛钱也别想拿!“
“如果蒋先生是自然死亡或死于意外,版权是归继承人所有,但是现在警方认定蒋先生是自杀,我们合理怀疑他是为了取得版税才自杀,毕竟他已经二年没有新作问世,能不能再写出六本呢?他已经违约了。“
“你胡说!“
“一个江郎才尽的作家,除了稿酬,没有别的收入,而他的版税要在20年后才能拿到,那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呢?蒋夫人,打官司的话你未必会赢。不如我们换个方式合作,大家各退一步。”
“简直就是吸血鬼!我不和你们合作,我不出卖我先生。那都是他辛辛苦苦,用命换的钱!”蒋夫人气愤地拖走正在桌边瞎画的小孩,小孩的画笔拉出了复印纸,在桌上留下红红的,粗粗的一杠,笔掉到地上,戳出一个红点。
“蒋夫人,上法院,你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
蒋夫人抱着孩子去派出所,要求重新调查,说蒋先生不是自杀,他不可能自杀,如果不是意外就是谋杀。
派出所派一个刚毕业的警察跟这个案子。 所长叫来小王警官,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斟酌着:“这个案子本来已经结案了,但现在家属不满意,造成的社会影响比较大。你跟家属走一趟,好好查查,需要什么就上报,人民警察为人民嘛,啊?去吧,态度一定要好!”
王警官跟着蒋夫人,来到一个绿化很好的高层电梯公寓,邻近地铁,在寸金寸土的市中心闹中取静,这个地段,算下来至少要三百万。
“蒋先生一般都是在家工作吗?“王警官长着杏仁眼,还未脱好奇的学生模样。
“基本上在家,在外边也有任职,但是不用坐班,偶尔去一下就行。”蒋夫人家居服上有一块明显的奶渍,刚才泡奶粉时洒的,孩子已经哭闹过,喝过奶,睡下了,蒋夫人自己也折腾了一天,差不多也到极限了。
“具体做什么呢?”蒋夫人忙孩子的时候,王警官大致参观了一下,三室一厅,东西到处乱扔,但蒋先生的书房干净整洁,关着门,平时除了蒋先生,谁都不给进,是一个符合文人身份的理想书房。
“他是新锐写作社的理事。”
“有报酬吗?”
“有几千块。你看我们住的这个房子,看着还行吧?只付了首付,每个月都要按揭的,还有娃娃的奶粉,尿布,上托班,你看看我们家,连家具都没配齐。”
“那他还跟别的单位或者私人有经济关系吗?”
“没有,我老公他不授课,也不炒股,搬到这里,是因为有孩子了,搬来三四年,他可能连邻居都没认全,他不喜欢社交,也不喜欢应酬,天天都关在屋子里写东西,我们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也算过得去吧,我想不通,连个字条都没留,凭什么说是自杀?”
“他为什么去度假村?”
“写作社的活动,他参加这个有几年了,娃儿出生后不久吧,他们几个月活动一次,每次回来,就往床上一倒,就像那种,输光了的赌徒,问他话,也不搭理,脸是黑的,就倒在床上,好几天才缓过来,你说他们什么活动?谈文学能谈成这样?肯定有问题!“蒋夫人对此事耿耿于怀。
“那些人都问过话吗?“王警官问。
“肯定没问!肯定有问题!“ 王警官点头,按流程,应该都问过,不过当时是按自杀处理的,问的方式肯定不同,他必须再问一次,毕竟案件性质变了。
“好,我知道了,我会再问一遍,如果想起什么新情况也请及时通知我。“
蒋夫人振作了一下:“你马上去,有什么情况也立即通知我!“
王警官拿到了参加这次写作活动的人员名单。 除死者蒋趣,写作社有七名男作家,三名女作家。 都是些腕啊!有几个是刷微博经常会刷到的名字,其中一个还是知名编剧。 王警官怀着忐忑的心给大作家范远烟打电话,据说会议室是他订的。本来以为会很难,小警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没想到范远烟非常热心,他对蒋趣的事感到十分遗憾,主动提出把写作社的人召集起来,方便警官问话,地点就定在度假村会议室,范远烟说,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会不会不方便?”小警察觉得太麻烦大作家了。
“不会不会,现在正好,再过几天,安敏就要闭关写作,林慢也要跟组拍电影,就找不齐人了。”
王警官到的时候,会议室坐着两名女性。
王警官熬夜看完这十个人的资料以及相关卷宗,做了一大本笔记。 俏丽短发,红框眼镜的,是时尚作家安敏,直长发,红色披肩的,是编剧林慢。
“我先吧,我一会还有事。”安敏起身,她是这几年红的,出了几本时尚爱情小说。
王警官带安敏进小会议室,单独谈话:“你是安敏?认识蒋趣多久了?”
“几年吧,我们是在出版社认识的。当时都是一个文学奖的得主,我是新人奖。那个出版社想签我,是他牵的头。”
“大河出版社吗?”
“对。”
“能讲讲这次写作社的聚会吗?”
“我们一个季度聚一次,大家谈谈写作,读一下自己近期的作品,蒋趣对他的新作不太满意。”
“蒋趣这几年不是没有新作品吗?”
“写了的,只是没有出版,他对自己要求比较高,写不好就很沮丧。”
“为什么不出版?他不是还欠出版社稿子吗?”
“他对自己要求高,写不好就不愿意出版。”
“不是出版社说了算吗?”
“也不全是,看个人,风险共担吧。”
“那他死了对出版社有利?”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暂时没写出好作品,只要出一部好作品,出版社就赚回来了呀!几年没出新书对作家来说很正常的。”
“那大河出版社签约作家多吗?”
“挺多的,我们写作社的基本上都是。”
“你们全是大河出版社的作者?”
“对。”
王警官又问蒋趣近期有什么异常,平时和谁有矛盾,安敏说她觉得没有,蒋趣的自杀,虽说有点突然,但可能和他写作不顺有关,看起来大河出版社成了蒋趣死亡的受益人,但这点受益,跟死了一个优秀作家相比,简直不要损失太大。她说蒋趣这次的新作很成功,大河出版社一定会出版这本书。
最后,王警官例行抛出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这个传闻在作家间流传,是关于死亡写作社的。传说有一家死亡写作社,好几个作家本来写不出什么作品了,一加入这个写作社后就才思大增,写出惊人之作。 这是个几年未破的悬案,出于职业敏感,在遇到相关案件时,警察都会习惯性地问问。
听说过啊,她是不会参加这种邪教的,听说那个写作社死了好几个作家,都是死因不明,不会是吸毒吧?
安敏出去后是范远烟,他穿着亚麻衬衫,一幅闲散文人风流。大作家给小警察递烟,被拒绝后自己也不吸。
小警察诚惶诚恐:“您吸吧,没关系。“
范远烟微笑:“我正在戒烟,想试试戒断反应,和我最近写的一个东西有关。“
小警察崇拜地看着大作家:“您能谈谈蒋趣这个人吗?“
“蒋趣嘛,一个有才华之人,也是一个好钻牛角尖之人,容易陷在一件事情里出不来。这在写作上来说,是一个优点,但也很致命。“
“他这次是陷在什么事情里了?“
“不不,我不是指具体什么事,我是指他的性格,作家嘛,都是些敏感之徒,尤其是靠才情写作的,据我所知,蒋趣原先不是学文的,他是因为热爱文学,才投身到文学创作当中,他靠激情创作,不懂技巧,但是反而有一种质朴之美。你看了他的新作《梦见坡》吗?文中铺满了流淌的情绪,像诗一样美。“
“没看,在哪里可以看?“刚刚安敏也提到这本书。
“他电脑里有吧,是他最近这段时间写的。你要的话,我可以发你一份,不过注意不要外传,他只是发到我们写作社的群里,与我们写作社的成员共享。这是一个梦幻般的作品,非常悲伤,我觉得他的情绪可能受到这部作品的影响,这一点,上次警察问我的时候我就提到了,当然我不敢说这就是他的死因。“
“你觉得是他写的这个作品让他抑郁了?“
“有可能吧,毕竟最近我就见过他这一次,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他这个人的气质一直就很沉郁温婉,是那种向内探索的人,你可以看看他的作品,个人烙印很深。“
小警察问,您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关于死亡写作社的。范远烟说听过,但是这种写作社,不是应该越多越好吗?为什么要叫死亡写作社?避之如蛇蝎?
一圈十个人谈下来,王警官得到的信息相差无几。他们写作社聚会就一天,大家都忙,结束后就各自回家了,蒋趣留在最后,因为他平时话就少,喜欢独来独往,所以也没人在意。 问到蒋趣的情绪问题,几乎所有作家都说,蒋趣一直那样,他们没看出来跟上次或是那一次有区别,没想到他会自杀。 至于大河出版社,作家们认为出版社签的作者很多,没必要发这种死人财,这种想法太阴谋论了,与其杀死一个作家,不如多签几个新作者,现在网络作家多如牛毛,随便签几个总能爆红一个,想赚钱不要太容易,他们这些严肃作家早就过气了,没人看了,出不出书都无所谓,反正卖不出去。 作家们提到蒋趣的新作《梦见坡》,都很羡慕,说这部诗性小说是奇书,大河出版社肯定会出版。
小警察觉得自己应该读一下,范远烟已经发到他的手机上了。
“梦见坡
(蒋趣)
梦里我又回到那熟悉的地方,瓶中女人望着我,透过我,看着更远处的坡。
那时坡刚满十六,细长的脖颈,手臂,腰,确乎可以穿进瓶子,和瓶里人相会,甚至于成为瓶中之人。那是坡努力想要的,进入瓶中,供人玩赏,观看,驻足,成为万众注目之对象,然后永远囚禁于方寸之地,成为永恒的存在。 然而要如何进去呢?瓶中女人呼唤坡,诱惑坡,却不告诉坡。“
接下来是一大段乡村环境的描写,夹杂着大量看不懂的比喻,小警察直打瞌睡,又怕错过不该错过的地方,逼着自己看下去。
接下来发生了很悲惨的事件: “梦见坡
(蒋趣)
随着瓶中女人的凝视越来越逼近,坡的内心彻底失去了焦距。坡在山上,望着一望无限的水面,平时坡可以安静地呆在这里,这时,水中升起了瓶中女人的眼睛,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全部湖水被吸了进去,在光阴交错中莫测变幻,占据了半座山,坡被挤压到一个小角落,那双眼睛看着坡,是坡的月亮,太阳,唯一的恒星,旋转的黑洞。坡想,或许就是今天吧,就是现在,这是坡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了。坡试着切割自己的脚趾,切下整个大拇指,掉下来的一节,像一张麻将,四四方方的,死物,在人身上是活的,离开人,成为坡的衍生物,坡不完整了。坡把大脚趾扔向那双眼睛,看着那双眼睛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虚空当中。坡的血流了半座山,人晕了过去。“
小警察毛骨悚然。
接下来,是大段心理描写,像欢乐的情绪,又像恐惧,还有失落,但是没有痛苦。之后那双眼睛每出现一次,坡就继续切割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每次一割完,眼睛就不见了,坡就继续开始欢快,或是感伤,好像要通过这种献祭的方式慢慢离开人世,进入那个所谓的瓶中世界。 最后一章特别长,总之就是坡想办法割完了自己的大部分,最后却剩下了一只手留在外面,因为没能整个儿进去,就被夹在了现实与虚空之间,欢乐变成痛苦,感伤也没有了,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蒋趣花了大量篇幅来描写这个折磨,用了一大堆黑暗的比喻,看得小警察云里雾里。但那只手并不甘心,要寻找解脱,于是就像那双瓶中眼睛一样,开始寻找新的献祭者,并找上了作者本人。
王警官想,这种作品,光是看完也想自杀吧,不知道蒋夫人知不知道,她忙着带孩子的时候,她老公在写这种东西。
王警官写完结案报告,打印了一份书稿,去找蒋夫人,心想她要骂就骂,要打就打,让她出够气就好了。
王警官一敲门,门就开了,蒋夫人看着王警官微笑了一会,才敛住笑意:“进来吧!”
王警官发现蒋夫人散着头发,穿着白T牛仔裤,一下年轻了几岁,像给一个黄桃打了光,显出未被摘下时的光彩。
王警官惴惴地说明来意。 蒋夫人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沉吟半晌,才说:“谢谢警官,我对你们的工作很满意。”
王警官想奇了怪了,前几天还哭着闹着要派出所翻案,这么快就情绪稳定了?这不合理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想刨根问底的心抓挠起来:“蒋夫人,你跟出版社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蒋夫人轻舞飞扬:“我们重新签了合约。”
“是新书的合约吗?”
“不是新书,全部重签了。”看起来蒋夫人得到了她想要的,新合约一定让她很满意,她会透露细节吗?
“你看过蒋先生的新书了?”王警官试着打开话题。
但是王警官猜的不对,蒋夫人婚后忙着带孩子,没什么朋友了,现在一桩大事如愿了结,她也急于倾诉一下:“蒋趣原先是我们学校的才子,我们学校本来偏理工,没什么文科生,他就成了学校里的一枝独秀了,我也支持他,喜欢写就写嘛,人一辈子,总要有个追求,我每天去上班,他就在家里写,写了好几年,终于出头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要以为当作家的老婆容易,你肯定觉得他在家里写作,我呢,就在家里照顾他,看上去很美是不是?“
王警官点点头,又摇头。
“根本不是那样,作家脾气都不好。人前嘛,一个个都很斯文,谁知道呢!蒋趣写起东西来,根本不管不顾的,谁都不能打扰他,孩子哭都不行,说会影响他思路。可小孩总要哭的呀,我还不是只有把孩子抱到楼下。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在下面转。蒋趣还不要父母带孩子,哪家的都不要!说是对小孩成长不好!回过头来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带孩子累点也就算了,自己生的,怪谁呢?蒋趣脾气上来了,跟神经病一样,往床上一倒,谁都不理,我苦啊,你是不是觉得他死了,我又得了不少版税,日子就好过了?“
王警官又摇头。
“这次要多亏了范远烟,是他说服了出版社,旧书的全部版税归我,新书的归他们。范远烟说,反正也不知道新书好不好卖,直接给出版社算了。“
“那要是好卖呢?“
“好卖也不关我的事了!我现在只想好生带大我儿。“
王警官最后问死亡写作社,蒋夫人一脸莫名。
小警察出门,走在路上,脑中蓦然浮现出《梦见坡》中的句子: “迷恋上了瓶中女人,坡在这盛夏夜里,觉得月亮也像太阳一样燃烧起来了,坡轻快地滚动自行车轮,飞蛾扑火一样前进。“ 他突然很想参加这个写作社,他也有东西想要倾吐,比如关于死亡。这些天来,他老是思考死亡,爱情,还有婚姻。以前也有模糊的感受,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隆重而盛大地立在他面前,让他畏惧。
他想找个人谈谈,犹豫着打电话给范远烟。 “是王警官吗?你好!“在听到范远烟和煦的声音后,王警察开口:”我能参加你们的写作社吗?我平时也喜欢写点东西,当然跟你们不能比,但是我希望能有这个学习机会。“
“当然欢迎啊!我们写作社欢迎所有人参加,艺术面前人人平等。不过,按我们社的规矩。要入社,就要先回答三个问题,写作社成员会根据你的回答投票。这个规矩概莫能外,你愿意吗?”
“好的,好的。”王警官非常紧张,入职面试也没这么紧张过。
这三个问题是这样的: “一,你为什么要写作?就是你为了什么而写作,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一份工作?为了生存?或者是为了成名?”范远烟解释。 “第二,不写作,你的生活会怎样?想象一下,描述出来。” “第三,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那些为了理想而死的人?比如说,蒋趣?“
范远烟的最后一句话,犹如空中闪电,划亮了王警官脑幕中的黑夜,新锐写作社很可能就是那家他们一直在调查的死亡写作社,那个写作社,几年里死了好几个作家,都是不明原因的自杀。
“不用急,慢慢想,期限是三个月,我们将在三个月后讨论你的答案并进行投票。”范远烟的声音依旧温暖人心。
王警官急道:“你为什么说蒋趣是为了理想而死?”
范远烟的声音有了一丝绷紧:“我只是打个比方。” 挂了电话,范远烟摸出香烟,闻了闻,跟身边人道:“我还以为这个警察很聪明呢!” “他怎么了?” 范远烟没有回答。
那人道:“我也接到好几个入会申请。”
王警官推测新锐写作社就是死亡写作社,可是需要证据。 还是只能回答三个问题。 他准备好答案,又约几个作家一起申请,期待总有一个能行吧。
三个月后,王警官接到通知,地点是一家小饭馆。 一起申请的几个作家,有一个人被邀请了。
王警官看着他的答案问:“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那个作家笑:“警官,我这是为了你们好吧?你还质疑我!”
王警官皱眉继续看: “一,你为什么要写作? 为了人类。 二,不写作,你的生活会怎样? 不写作,我会死,是写作令我免于死亡。 三,你怎么看待那些为了理想而死的人? 他们非常崇高,是英雄,希望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写作?”
“其实我觉得吧,第一条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第二条。死亡写作社嘛,肯定是和死有关,所以我才那么写。”
“那万一不是?”
“不是我也没损失啊,我是好市民啊警官!” 王警官沉默了,他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一,你为什么要写作? 因为喜欢。 二,不写作,你的生活会怎样? 不写作,我可能会成为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吧。 三,你怎么看待那些为了理想而死的人? 那要看是什么理想,人的生命非常宝贵,不一定要为了实现理想就去死。”
作家独自进了饭馆,王警官听着耳麦里传来的声音。 “监控就位!” 小饭馆的包间里只有一个人,是短发女作家安敏。 安敏开始向作家宣读写作社的规定。
王警官想,你不是说那是邪教吗? “我们写作社要求每位成员每个季度创作一部作品,题材不限,然后在季度会上朗读,不记名,朗读之后投票,选出你认为最差的作品,当选三次最差,作者就自裁。能够做得到么?“ 王警官心想足够了,可以了,他当即带人冲进包间,解救正在假装考虑的作家。
结案后,王警官和那个作家成了朋友,每到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那个作家就打电话给他:“唉呀,你说好好的干吗要把他们抓了,我现在写不出来真的会死啊!“
王警官呸一口嘴里的茶叶,翻着手里的印刷精美的《梦见坡》,问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真的会写得出来吗?“
“我觉得吧,你还是写不出来!“
王警官点头:“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觉得蒋趣是死于抑郁症,不是死于写作社的规定。“
“没有写作社,他就不会写《梦见坡》,《梦见坡》根本就不是他一贯的写作风格,不写《梦见坡》,他就不会死。所以,他还是因为写作社死的。“作家一顿歪推。
挂了电话,王警官摸着手里的书,这本书真的大卖了,王警官也买了若干本送人。他倒不是为了出版社,他是真的喜欢这本书,一开始读不懂的地方后来慢慢地看懂了,这个过程让他有种解谜的快感,作家,其实有点像警察,都想在最后找出真相,当然,也可能找不出真相。他想。 谢谢你,我从未见过的朋友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