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携妻衣锦还乡,已是2011年的中秋佳节。
白发苍苍的他,已到“耳顺之年”,他携老伴和独养女儿一起返沪定居,游子思亲,真是了却了他一生的心愿。上海是他的原乡,他终于回来了。 也算是给董家祖先一个圆满的交代。
半生走来,一路坎坷,如浮萍一般,飘浮不定。
董老的前半生几乎都在台湾省度过。自1990年外派美国工作后,直到2010年,65岁光荣退休。
自2011年开始,隐居申城。月是故乡明,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只有相似经历的人,才能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当他回首往事,一切仍旧记忆犹新,他想趁自己的记忆力还没有完全退化,把亲爱的女儿叫到身边,娓娓道来这一路的心酸和不为人知的片段。
董老的女儿颂卿——出生在台湾省,9岁便幸运地跟随父母移居海外生活了。
颂卿对于台湾的印象,只停留在儿时懵懂听到的《小城故事》那般柔情婉转的歌声里。
秋风轻抚着她乌黑浓密的秀发,她入神地眺望着远处的东方明珠塔,看着入迷了。
“颂卿啊,你坐到我身边来。过去你还小,有些事,我始终担心你无法理解。如今你也已近不惑之年,且为人妻、为人母,想必懂得换位思考我当年的处境和境遇。
那时候我们刚到台湾,生活是很苦的,不仅是饮食上的艰苦、气候上的各种不适应,更多的是来自心理上的孤寂和不被理解的痛苦。
你很幸运,赶上了好时代,1990年,你才9岁,就跟着我们一起离开了台湾,去美国定居了。
或许台湾对于你而言,没有太多的深刻印象和刻骨铭心的回忆。
但于我而言,却有着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想现在是时候一一告诉你了,今后如果你的孩子问起关于外公——我的故事,也好和他们有所交代和诠释。”
颂卿拍了拍老父亲的肩膀,宽慰道:“爸爸,您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姆妈和钟点工去张罗晚餐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悠闲午后,我帮您沏上一杯好茶,正好听听“董家往事”。
董老,话未开口泪先流,眼眶泛红,额头上也暴起青筋,可见回忆是令他痛苦又难受的。
但他马上顿了顿,调整了一下思绪,开始缓缓诉说起来。
往事如琴弦拨动,亦扬亦挫,时而深沉,时而高亢,流淌出来的都是饱含真情的词汇。
“我是6岁那年和父母随军到台湾省的,那时候刚登陆,我们都住在眷村里面。我对出生地——上海,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春天里,总是会鼻子过敏,忍不住一直打喷嚏。因为到处都是柳絮纷飞。
真可谓是“千丝万絮惹春风”。
到了高雄后,我因水土不服,下吐下泄,差点丢了性命。
你的外婆,整天抱着我到处寻医问诊,恨不得用她自己的性命换来我的康复。
好在我命大挺过来了。
但你的外公却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导致你的外婆到处打零工、挣点三瓜俩枣以及依靠你外公亡故后的抚恤金抚养我和你的叔叔、你的姑姑,一共三个孩子,长大成人。
这期间各种困苦艰难,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我们仨,从小就团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放学后都不约而同、争先恐后地主动帮你的外婆分担家务。
她也为了我们不受歧视,不被别人称为“拖油瓶”,始终没有改嫁。守寡直到她1988年去世。
在我就读国中的三年时期,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三年。
那是1957-1960年间的事了。
我受尽本省同窗们的霸凌和欺侮。
我曾想用拳头还击他们,但你的外婆教导我,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我备受冷落,只因为我是外省人;我备受欺凌,只因为我是外省人;我遭人妒忌,只因为我名列前茅;我无故遭人诽谤,只因为学校老师对我青眼有加。
我读国中一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一位很要好的同学——小陈,我曾和他结拜兄弟。
他来自重庆,也是外省人。
我们惺惺相惜,志趣相投。常在课余时间一起打篮球。
就因为当时班上某些同学看不惯小陈和我正当往来,他便无端遭到了同学群殴的报复。
他的眼睛差点被打瞎,他的父母因害怕独子再次遭到无故打击,只能草草搬家,从此杳无音讯。
在这个世界上,小陈是在那个黑暗时光里唯一给我点亮光明的朋友。
每当月上柳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想到他,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发酸,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始终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
不然他还是好好地读书,不至于要搬家转学。也不至于遭人恶打。
但我当初来台湾,是跟随父母来的,难道这是我的错吗?
这应当归咎于一个时代的错误,我们都是沧海一粟,瓦片岂能翻身?
我学习成绩骄人、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难道这也是我的错吗?
自古圣人便教导我们要读书勤勉,不妄老师教导的一番苦心。
难道成绩优秀,也能成为别人攻击我的理由吗?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的父亲葬生于意外,家里孤儿寡母的现状,难道也要我来独自承受吗?
我常想,如果我的父亲还健在,那些欺负我的同学,会不会有所顾忌?
毕竟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
我那时候真的想不明白,我们不都是中国人吗,同根同源,怎么台湾人就是要和我们划得清清楚楚,如此势不两立呢?
海峡两岸本同源,登岸何须分彼此?
我来到高雄,也是情非得已,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呢?
我作为一个男生,向老师告状这样小儿科的事情,我也的确做不出来。
每当我放学回家,表情略显郁郁寡欢的时候,你的外婆定能猜出原委。
然而她很睿智,她宽慰我,忽略那些朝你泼脏水的人。
世间人有千百种,难道要求每一个人都和自己一样懂得“自省”吗?
让我最难过的是,国中三年级,快要考高中的时候,班上又无缘无故起了很多流言和传递莫名小纸条的事件。
每一张纸条都在指证我和班长小林不和睦,纸条上的内容是我在背后讲他是非。
真是天晓得?
我终日挑灯夜读,根本连小林住在哪里,生日是几时,家里有几口人都完全不知道。
何况我终日埋头苦读,寒窗三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好用知识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可以让母亲、弟弟、妹妹尽早过上好日子。
我哪有功夫去造谣生事?
何况议论他人是非,与我有何好处?是能赚零用钱还是可以当个班干部呢?
但就是这样,连带着蝴蝶效应,一发不可收拾,我成为了整个班级都孤立的对象。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曾想要急于解释,但无从解释,我总不能学市井村妇那样喋喋不休地去澄清自己吧。
或者如他们所愿,认同他们错误的观点,放弃自己的底线,抛弃自己的祖国,成为一个没有国家意识的井底之蛙。
这时候,又是你的外婆,她无意间看了我的日记,明白了我当时遭受的一切,她只提点了我一句话——清者自清,谣言止于智者。
那些背后中伤你的人,说不定就是要看你的笑话,看你名落孙山的窘迫,看你落魄不得志的模样。
他们就是想要毁了你。
然而毁了你,与他们而言,其实并无意义。
时间无需浪费在无谓的人身上,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于是我重拾信心,终于考上了台湾知名的高中,之后就是知名学府,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话还未尽,董老已经老泪纵横。
颂卿体贴地替老父亲擦拭泪水,握着他布满沧桑的手,安慰道:“爸爸,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学生时代,青春期里,我们几乎都会亲自遇到或是体察到这样的霸凌事件,每个朝代、每个角落,世界上都在重复类似的故事。
这些事教会我们成长,教会我们识人。
那些落在我们生命里的雪,不仅传递了人情冷暖,更是让我们发现谁才是身后真正力挺、相信我们的朋友。”
董老的情绪还久久沉浸在回忆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但他凝视着自己端庄、秀丽的女儿,他想此生足矣。
女儿就是他这一生最杰出的作品,胜过一切功名利禄。
时间悄悄流逝,斜阳微露,此时的窗外,飞霞满天,这真是“高城满夕阳,何事欲沾裳。”
董老的妻子,笑盈盈地缓步走进客厅,一个眼神,暗示女儿将八仙桌摆好,盛上了晚饭,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上海人家的一般吃食——烤麸金针黑木耳、油爆虾、炒菜芥、番茄马铃薯汤。
颂卿搀扶着父亲坐到主位,同时叫母亲也坐下。颂卿替父母各自倒上一杯绍兴黄酒。
她皎洁如月的脸庞,柳眉微蹙,双颊微红,慎重地举起酒杯对父母安慰道:“爸妈,过去你们都十分不易,爸爸来自上海,妈妈来自浙江,你们都在台湾长大,并且相识结婚。这是难能可贵的缘分。
你们都在台湾度过了近45年光阴。
这真是半生在孤岛。
我出生在台湾,但成长在美国。
这是我的幸运。
如今我们二代人都一起回到了董家的发源地——上海,我想这是我们董家祖先最愿意看到的结果。
您的女婿已经拿到了公司调令,准备和我一同以及您的2个外孙回来定居,从此我们共享天伦之乐。
一切苦难,都是为了今天的团聚而铺陈。
永远不要对未来失去信心,因为或许下一个转角处就有希翼的曙光。
心若无墙,天下无疆。”
尾声:
只影望月人孤立,独惆怅,斜阳。
双鬓点星霜。曾是霓裳摩登样。
倦鸟知还却有时,自是叶落归根,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