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

    幼时,当过兵的父亲常常一手拉着刚上小学的我一手提着菜篮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嘴上不停的和并排走着的母亲絮絮叨叨着琐事,母亲常笑他话多,说他是吃苇坯拉炕席,满肚子瞎编,尽不干正事儿。但真有一次,母亲被隔壁人家背着说了两句坏话,父亲知道后抹了把鼻涕从路边摸一块儿板砖就抄到了人家门口,以一舌之力将人家一家五口骂到说不出话,眼看着那人家眼睛通红的就要杀上来,这时候母亲慢悠悠的驾到,说一声行了,父亲犹如小孩般突然一转恶狠狠的凶恶脸色转头笑说“嗳,好嘞”,这场骂战结束之突然,父亲态度转变之快另周围看热闹之人无不失色,那红着眼的一家正懵,只看着父亲跟在母亲身后迈着鬼神不认的步伐笑嘻嘻的离去。此战过后,父母的威名传遍全村。

  我下了火车,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沿着坑洼的小路走着,路过一条青苔石桥,桥下的河流早已结了冰,岸上的几颗核桃树也变得光秃秃的,也许是天冷的缘故,村中见不到一人外出。我走进父母常住的旧院,积雪早已压满屋瓦,院中仅有一颗腊梅正凌冬盛放,我踏着雪慢步走到门前,打开那把尘封已久的厚锁。

  不大不小的房屋,住三人略挤,住一人太宽敞,二人正好。靠窗的木桌上放着父母生前仅有的几张照片,一个古铜色的核桃,两根笔,一副褪了色的金丝眼镜还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我坐在椅子上,轻翻本子,尘埃掀起,第一页仅两行大字。上面一行的字歪七扭八,写着“秋水揽星河”五个大字,下面的字则工整并漂亮许多,写着“人影当皓月”。往后翻,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仍然错综交错在一起,内容所写,是父母在一起时的时光。窗外下起小雪,我断续的记忆随着雪花连结在一起,往事一片片浮现在眼前。

  “春春春,还有吃的不?”课上,坐在后排的一个小个子男生徐生用手肘怼了怼同桌的胳膊小声问道,那女孩子不吭声,仍然注视着黑板,手中笔记不停,记完才说一声,“没了。”

  男孩闻言,像泄了气般趴到桌子上。她想到什么似的摸摸兜,掏出来两块儿核桃,放到他桌子上,男孩唰的一下坐起身,以猛虎之势三两下就破开核桃壳,一颗迅速放入嘴中大口咀嚼,一颗不舍地放回女孩儿的桌上。

  “晚上村头有放电影,咱一块儿去看吧。”课后,徐生正补着笔记,手上不停,扭头说了一句。

  春倚在桌椅上,想了想说:“不去。”

  男孩停下笔,抬头问道:“为啥?”

  “见不得你,”她打了个哈欠,“再有几个月就中考了,你还在吊儿郎当呢。”

  男孩眨眨眼,咂咂嘴,低头继续补笔记,“确实。”

  夜晚,徐生写完作业,伸了个懒腰抓了一把核桃塞到口袋里,悄摸的打开门,迎着暮色悠闲的向村头走去。经过一座青苔石桥,男孩看到桥上人影,停下口哨声,悄悄的摸到桥中央,拉开嘴做个鬼脸,对那人大喝一声。

  “你不是不来吗?”徐生双手捂着头上的包说道。

  那人似乎还并未解气,又要抬脚踹去,男孩一个闪身躲开。

  她说道:“吃了饭出来走走。”

  男孩点点头说了声哦,双手一称身体坐在桥栏上,看看月亮又看看桥下河流,最后扭头看着女孩儿问道:“中考完了你去哪啊?”少女也学着男孩一般坐在桥栏上,说道:“县城。你呢?”

  “和爹娘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像,”男孩沉声道。两人无言,只听见岸边的树上常有鸟叫声,但总不见其影河流中有时能看见成对金鱼,但多时只是泥鳅。

  像是为了打破尴尬,徐生嘿嘿两声,伸手从兜中掏出在家拿的核桃,掰开一个分成两半,自己吃一半,递给春一半,少女也不介意,给多少吃多少。

  核桃壳落到水面,乱了一刻月亮。二人坐在桥栏上,桥下河水泛着涟漪,不知是谁先提议,二人齐齐抬头望向夜空。

  秋水揽星河,人影当皓月。

“走吧走吧,再不去看电影就结束啦,”徐生从桥栏跳下,一把拉住女孩的手,自顾自的往前走,少女一惊,但并未收回手,只跟着男孩慢慢走。

  一年之后,二人都出了村,去了各自的城市上学,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每逢大的节日与过年期间春会回到村中,但每当她小跑着到不远处男孩儿的家时,总是无人。二人似乎再无交集。但唯有一次,一次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春正坐在返校的火车上,列车到站,她拎着行李被人群推搡着向车门走去,但就在那一霎,在经过离车门最近的座位时,她看到座位的一边有个趴在桌上正用自来水笔在本上不知道写些什么的男孩儿,想也没想,在即将被推搡着出门前一把牵住他的手,眼泪瞬间夺满眼眶。徐生手心传来温暖,迷糊的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缘,妙不可言。

  只一瞬间,少女便被推搡着挤出了车门,徐生仍保持着那个状态愣了很久,手心的余温明明早已消失,但又好像一直存在着。

  时光不停,又过了好些年,男孩儿徐生从少年变成了青少年又变为青年,正忙于事业的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假期,本想好好休息,却被两鬓有些斑白的父母拖着去一场相亲会。

  “你都二十三了,还不结婚!?在村里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母亲指着正蹲在地上和邻居家小孩儿玩耍的儿子骂道。

  “娘!当今任务是实现中华之崛起呀!你看儿子我......”话还没说完,一条裤子就甩在他脸上。

  “少废话,”威严的父亲发了话。

  正是当午,太阳正毒辣时,他跟在父母身后,像是大病缠身的病人,好像碰一下就会倒地不起。不久,她与父母找到了城西的一个小酒馆内,他喝着凉茶,却浑身弥热,与父母搭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当他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向来处时,在他看到来者的一刻,浑身却如同被电击般动弹不得,先前的燥热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反而从头到脚一片冰凉,脑中像是被人狠狠击打了一般完全空白,身体所有的运转似乎都在此刻停止。

  徐生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眼前,是熟悉又陌生,带着微笑,脸上有些绯红的女孩儿。

  脚下是粗糙的青石板,耳边是父母的嬉笑声,门外竖着尚未成熟的核桃树,茶水师傅不断忙碌着,手心传来久违的一抹余热。

  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穿着淡黄色有些偏大的短袖,黑色长裙搭配着褐色女士皮鞋,而她的眼神中,仍然闪烁着令人神往的奇异光芒,春看着对面愣神的人,笑着坐在徐生对面。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暂停,外面的风声停止,双方父母的嬉笑声停止,世界只剩下二人的心跳声。

  远方传来一声钟响,震颤心间,像是打开一扇沉重的门,那道钟声,让梦中人醒来,他看着眼前人,想起从前的点滴,想起那夜的青苔石桥与美满皓月,想起牵着手时的感觉,没来由地想到了以后的日子,他与她对视着,缘缘相报。日光反射到她的眼中,那样光彩夺目,似乎蕴藏着满船星河。父亲暗中戳了他一下,世界没有声响。

  于是他打破时间。张口,只二字:“嫁不?”

  “嫁!”没有一丝迟疑的对话,如同平常聊天般顺其自然。

  于是,相亲宴变成了订婚宴。

  徐生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提着一方包的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布袋,里面是他与妻子结婚一周年的礼物,就在他想着早早下班,早早回家的时候,好巧不巧,县城里的领导特意托人给他带信说晚上在家中做东,要他一定要来,男人想起刚才想着法子说谎,最后却仍是说出真实理由的滑稽模样,心中叹一口气。

  已是冬季,但雪迟迟不来,路上只他一个,光秃秃的树干上偶尔会有麻雀落脚,徐生想起一年前,他与妻子在闺房中两人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记得那天夜晚,星星格外闪亮,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彩照在贴满红字的小院内,那是他第一次喝酒。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熟悉的小院已浮现在眼前,腊梅开得正是时候,他摘下一朵腊梅,悄悄塞进手中布袋,悄然走进屋中,炉上正烧着水,妻子坐在炉边上正缝着旧衣,隔壁的院子传来孩子的嬉笑声。

  似乎是意识到有光挡住自己的视线,手中拿着针线的妇人茫然抬头,看到来人,微笑道:“你回来啦。”

  徐生点点头,步伐有些混乱的走到妻子春身前,看向别处,脸色有些慌张的说:“看你眼神儿不好,怕你缝衣服的时候划了手.....就给你买了这个。”

  春顿了顿,随即放下衣服站起身来有些惊讶的接过,嘴中还小声念叨着什么时候这么有心眼儿这样的话,她打开布袋,一朵腊梅带着些许水汽浮在眼前,她一笑,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人,那人似乎有些慌张,摆手道:“打开啊,看我干嘛。”妇人轻笑一声,将腊梅下的精致木盒轻轻打开。火炉发出微弱的柴声,一副金色的眼镜正躺在一堆稻草中间。

  “好看吗?”春戴上眼镜,向着身前的男人问道。微弱的日光照在她并不再美丽的脸上,但却闪耀着不弱于太阳的光芒。男人无动于衷,只是傻傻的看着,像是忘记时间与年龄,心中仅剩的一丝理智深深铭记着眼前人此刻的模样,直到眼前人被盯得有些难为情轻轻戳了一下,他嘴唇才微动,轻声重复道:“好看好看.....”

  战争的前线上,枪炮轰鸣于齐间,滚滚狼烟拢住云彩,焦土混合着血液凝固在大地上,绝望弥漫。战场,早已无昼夜之分。南边,一排沙袋的后面,有个男人正缩成一团,双手紧握着冰冷的长枪,全身止不住的打颤。原本墨绿色的军衣早已被染成了深灰色,浑身上下的潮湿令他窒息,他的嘴唇干裂,一颗炸弹炸在不远处,他急忙又压了压身子不敢动弹。

  徐生自上个月起,耳朵就被整日的炮火声所覆盖碾压,他们在北方坚持了数月,早已弹尽粮绝,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只等对手再一股气,他们就要全军覆没。此时的全军上下,每个人都只剩下一具躯壳,灵魂早已忍受不了撒手人寰,他们像机器一般,机械的开枪,换弹,如此反复。躲在沙袋后面的徐生茫然的看着天上的黑云,蓦地想起妻儿,不由得大哭,泪划过脸庞,变为黑色,旁边的战友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也哭了起来。

  “夫人,真的要去平太城吗?”旧式汽车上,坐在方向盘前的中年男人扭头向着后座上的女人问道。

  “嗯,我会付您两倍车费,辛苦您了。”后座的春沉声道。

  司机笑了笑,自言自语呢喃道:“平太不太平咯。”发动机启动,汽车慢慢行驶起来。

  “夫人是去接人吗?”司机看着前方道路,开口问道。

  她两手握在一起,低声回答说:“我的先生在守卫平太城。”

  司机犹豫了一会儿,仍是开口道:“夫人知不知道……”

  “知道。”妇人的语气带着绝望,两手握紧,“但他一定活着。”

  战争的这三年,徐生被强制征了兵,家中只剩下春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徐春生,起先还无事,能够相互写信,后来战火殃及到家中,母女二人也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期间,母亲春以一己之力担起了破碎家庭的一片天。每到一处地方,她便会打听附近是哪个军队。终于——她在一座县城内得知丈夫的军队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平太城,但就在他得知消息的第二天,平太城失守了。

  “我会在这里停留一天,夫人尽快返程吧。”离平太城还有些距离前,司机停下汽车,眯眼看着不远处阳光与狼烟交汇在一起。春道声谢,推开车门,顷刻,腐烂的臭味夹杂着窒息般的绝望一股脑冲进她的鼻腔,她剧烈的干呕。

  许久,她扶着车子起身,有些恍惚地向城前走去,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着妇人的背影轻声说道:“一路平安。”

  春越往城前走,看见的尸体便越多,气味就越重,她一边轻喊着丈夫的名字,一边慢慢翻开或趴或卧的人群,还没见到徐生,她希望多一分,绝望也多一分。

  ———我想要与他平淡的度过这一生。他想要去什么地方,想要经历何种风雨,我都会陪着他,生老病死也好,战争平安也好,我只想要他能听到,我的心声。

  也许很久,也许不久。但最后,阳光终于战胜狼烟,太阳洒在那些曾鲜活的生命前,为他们缓缓瞑目。她直起腰,一束亮光反射在战场上苦苦哀求着的妇人眼中,她一愣,茫然的看向光的来源,随后立即向那方向跑去。她迈过人群,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无数尘埃在她周围纷飞。阳光普照在她身上,春跪倒在那人身前,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压抑不住的眼泪大颗落下,打在他的脸上,眼泪划过,他的脸上有了一些光亮。男人的手中,挂着那副有些褪了色的金丝眼镜。

  三年之后,平太城内,男人呆呆的正坐在院中的树下,看着天空中的鸟雀。春将两勺米洒到锅中,又添上水,放到火炉上,随后坐在男人身旁,一个人又说了起来。三年前,她在战场上将半死的徐生背到司机车前,又坐车回到来时地方的医院。治疗之后医生告诉她是脑损伤引起的失语症,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再度开口说话,但即便这样春也已经开心的冒出眼泪。她将徐生带回到家中,自此以后,她每天凌晨便起来做好早晨与中午的饭,太阳蒙蒙亮时就出门做工,直到傍晚才回家,一家三口吃了饭后,她又会和丈夫一起散步,留下女儿一个人在家中。春给徐生说了很多很多,从她出生到现在的所有,这三年,她说尽了。现在,她坐在丈夫身旁,剥开手中的核桃,自己吃了一半,一半递到男人嘴边上问道:“吃不?”

  男人眨眨眼,微张嘴,无声的说了三个字。

  “吃吃吃,”他躺在病床,语气虚弱却乐呵呵地说道。

  “吃屁你,都这样了还吃。”春没好气的把核桃仁放到桌上,又拿起一颗苹果准备削皮,见他一直盯着桌上的核桃仁,无奈叹口气,见四下无人,一边嘀咕说这是最后一次啊一边把核桃仁送到他嘴里。

  “春老太太,咱结婚多少年了?”床上的人一边嚼着一边含糊问道,“不记得了,”她微笑,原来,眨眼之间,他们都已到了古稀之年,青年,已为中年,又至暮年。

  老人在床上感慨道:“咱俩都是一个岁数的人,我在这享福,你在这儿伺候我,我有点儿......”徐生有些害臊,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那你走吧,”她一边儿削这苹果皮,一边儿没好气儿的说话。

  “那我......那我再活几天,”他笑了笑,“再活几天。”

  其实在发现病情之后,就已经到了末期,但他不想动手术,怕遭罪,医院也觉得不要再让老头受罪,好好享受最后一段日子,然后安心的走,就这么简单。徐生本来连医院都不想来,但后来感觉医院的床还挺舒服的......而且有些必要的医疗只能在医院做,除了心里每天想着住一天医院吃一天药花多少钱之外,老头也没什么负担。如今,他与这病房已相处了前前后后小半年之久,还好,他在这期间,将所有要说的该说的想说的,早已对着眼前人说了个遍。尽管很多人都一起帮着他加油鼓劲,但随着病情的加重,气氛偶尔也会加重,药量的增大,导致他现在每天都昏昏欲睡,但他每次醒来,妻子都在身边。

  “我说,”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与虚弱。

  “嗯?”妻子闻言应道,“我想回村子看看,”他说道。

  妻子反笑:“徐老先生,就您这身子骨?”

  “咋了?”他挑眉道,病成这样竟然还能挑眉,他很诧异,事实上,他能不费力做到的事情也只有挑眉了。

  “不咋。”

  拌嘴赢了妻子,他露出没几颗牙的笑容:“那咱们跑吧!”

  只是这次得到的回应却是沉默,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收敛起笑容,使尽力气将一只手掌轻轻覆在妻子的手掌上,坐在床前的老人露出微笑,却像是苦笑,“你啊……”

  一周后,车站前,两人的女儿目送着两位老人,他坐在轮椅上,扭头对着推车的妻子小声嘀咕道:“怎么感觉像是去赴死呢.....”

  她慢慢将轮椅推上车,又回头向女儿比了个手势,然后才回应老人的话,“那你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哈。”轮椅上的老人并未看见,女儿在目送他们上车后,又上了另一节车厢。

  列车缓缓驶动,他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妻子坐在外面,他看了看外面风景,又回头看妻子,说道:“我和你说啊,咱们坐的可是高铁,老快了,一个急刹车咱俩老命就没了,你要怕就抓紧我啊。”

  自那年失语症好了之后,徐生的话匣子总是开了窍一般滔滔不绝,无奈又没什么说的对象,只好拉着妻子,听的春偶尔想要打人。也许是出来玩的原因,徐生说话都硬朗了些。

  “好好好,”她左手握住徐生的右手,像以前一样。

  “说起来,咱们还挺幸运的,从医院跑出来的时候一个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靠窗的老人徐生有些高兴地说。

  “是啊是啊......”春说着,从轮椅下面的包中拿出一件土黄色的外套给他披上,徐生并不知道,在今天早上,他与妻子“溜走”时,他所在那一层的所有医生与护士甚至还有几个病友都目送着他们两个,应急药早已备好,女儿就在另一节车厢,随时应对着突发情况。

  轮椅上的老人看着自己被紧握的手,突然又问了一个问了许多次的问题:“我死了你咋办啊?”

  她看着窗外风景,笑笑说:“凑合过呗。”

  “出息!”老人笑骂道。但他心中却五味杂陈,这个问题从很久之前,从他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之后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可至今,仍然没有答案。

    家乡的气息传来,金秋时节,多少年前的小山村也变了样,虽说不如大城市那样高楼耸立,但小二层楼,几乎是家家都有的了。二人下了火车,又辗转了一辆公交,问了许多路人,才找到村子的大门,这一路走来,轮椅上的老头倒是没什么,却是苦了推车的春老太太,老头不时会扭头看看妻子,又扭回头来,继续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道路。虽然过了不少年,但村中那些标志性的建筑却依然存在于记忆,二人落脚于早已由女儿打点好的民宿,晚饭时,就连平时吃很少的老头都多吃了几口,直夸还是原来的味道。

  饭后,二人回到房间,春将徐生慢慢抱到床上,用热毛巾帮他擦了擦身子,让他喝了药,又小声说了会儿话,这才进入自己的铺盖。

  天色已晚,月明星稀。春坐起身,看向窗外,一滴月亮无声滑落,如同鲸鱼的哀鸣。

  第二天大早,春起身穿好衣服,掀开被子,轻轻将丈夫扶起,拥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一天,他们都换上了新衣服,他们先到了以前住过的地方,后来又跑到上学的学堂, 学堂也翻修了,隔壁几个村的学堂都合并到一起,比以前大了不少。他们又去了以前经常玩耍的地方,两人只是微笑,无需言语,心意已到。

  “我们到了吗?”轮椅上的老人轻轻问道。已是黄昏傍晚交接之时,两人还有最后一站地,青苔石桥。

  “还没到呢,着什么急呀,”妻子一边推一边打趣着说。

  过了一小会儿,老人又轻轻问:“我们到了吗?”妻子并未答话,只是推着轮椅的步伐突然慢了一拍,随即脚步加快,与时间做起反抗。

  月出西山,伴随着二人的步伐而进,老人随着轮椅轻轻晃动,他们经过崎岖的土坡,经过灿烂的花圃,看到金色的庄稼,沿岸上的核桃树高大而繁茂。轮椅上的老人止不住地回想,回想以前的岁月,那些零碎又永恒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他用尽力气扭头看向妻子,妻子抿着嘴,眼中噙着泪,只是步伐坚定的向前走。

  老人惨淡一笑,嘴巴微张,用尽气力的说了三个字。

———我想要与她平淡的度过这一生。她想要去什么地方,想要看到世间何种烟火,我都会陪着她,生老病死也好,战争平安也好。我只想要她能听到,我的心声。

  在那座荒凉的石桥上,秋水暗藏着星河,缓缓流淌。皓月之下,有人影停留在此。

  她抬头望天,星空当影。她低头看河,月下如秋。

  “我们到了。”

  天凉好个秋。

  已是正午,阳光初升,我放下手中泛黄的笔记本,看着桌上已经褪色的金丝眼镜,腊梅仍盛开着,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已落下。

  远方,有小草窜出地面,露出第一抹绿色。

  天下迎春。

  有风入屋,掀起笔记本中的一页页,杂乱和工整的文字交杂在一起。

  最后一页,如同第一页,两行大字。

  我将寄给他全宇宙的爱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

  我将寄给她全宇宙的爱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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