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差点成了一只令人讨厌的怪物,怪物的成本和代价太大,我这个人胆小如鼠,只好避开它,成了俗世的小小俗类。
那日淋雨而归,见爱人打着黑伞在石板台阶上远远望着,街上来往匆忙的人,此刻都急行在自己的步伐中,无一人像我心里如同被热浪包围起来,混沌一片,我加快速度跑到他伞下,与他紧紧地抱住,凶狠程度是要把彼此揉进自己身体,以此体会着失而复得之感。
我想告诉你,万物皆有灵性,一幕雨声降落泥土里的声音,便是天空回应大地,天之涯地之角,它们在盘古出生之前,紧密结合,盘古分离天地,与女娲补天一同造出万物,我想象盘古女娲看着万物生万物死,不免悲泣,于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皆化灵,而灵之根本即为爱。
我十九岁这年,带着去世父母积攒下来的那点家产搬到了松明县临风村,这里跟我生活了十九年的清阴市显然是比不了的,一个地县区和一个地市区,孰轻孰重上秤自有高下分别,这只是经济之比。从人文构建发展来看,松明倒是挺符合它的名字,宁静致远,每一晚的月色都很美,不似与世隔绝,胜似淡泊名利。
外婆和小舅舅一家人接过我手上大小行李,为我这位父母早亡的少年人安排了周到的饭宴和卧房。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一句话都不曾谈到父母和我们一家三口过去的故事。来到松明之前,我去了一趟心理辅助所,王华医生说我心理测试从负值回到正常水平,来自于对恐惧事物、记忆深牢、勇气厚薄、历史脉络以及思维能力的提升。
小舅舅和小舅妈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外婆从不催他们。我坐在她身边,细细琢磨她爬满皱纹的脸,那些皱纹是外婆走过岁月的见证,老人家爱守坐在院门口,偶尔有外人打门口经过,会跟外婆寒暄几句,外婆总让我去拿凳子给人坐,可没有一个真正坐下来与我外婆好好唠,这种客套淡漠的距离感在临风村形成常态化态势。
外婆让我扶着她去桃林,离家门口只有500米的大片桃林,都是我小舅舅家种的。
三四月桃花开得芬艳,花蕊极大,我注意到桃林路边有人搭了一间简易布棚,布棚材质很像地震时搭建的那种帐篷材料制成,总之非常结实。姥姥掀开青蓝色布棚一角,里面传来一道声,声音主人探出头来,我看到那人穿着简简单单的运动衫和牛仔裤,像是常住在这里,家具很齐全,一张床、一个木黄桌子、塑料布制的简易衣柜,还有床上仰躺着那只橘猫,橘猫听见我们的声音,从床上跑下来,外婆坐在凳子上,伸手抚摸橘猫柔软的毛发。
我走出棚外,把这桃林从南到北转了个遍,有几朵桃花红得艳丽,入了我眼。自从父母离开后,我再不曾注意人间那些散发魅力的芬芳。桃林最里处养了一只德牧,看护一棵棵桃树茁壮安全的成长,我不敢走近它,那家伙早闻到我身上陌生气息,对着我狂吠,什么闲情雅致都抛却,赶紧一溜烟回到外婆身边。
听外婆讲,住在桃林的人叫贺峻霖,农业学院大三学生,在桃林做植物研究。松明县被全国各地的游客吸引而来,绝不是它有多么出彩的旅游品牌和历史古迹,而是这里的植被土壤风貌适宜很多瓜果蔬菜林木生长,自然界多种珍稀鸟类动物被发现,享誉全国的松明农大就在县城,属于这片唯一一所高等院校。松大的学生基本都是学霸级人物,高考分数绝不低于500以下,我有个同学当年要报考这所大学,差了10分,跟我一谈起这事,还是觉得是人生一大遗憾。
我跟外婆还有贺峻霖在桃林坐着聊天,直到太阳快要下去才想起要回家。那个初次相见的下午,向我展示出来的贺峻霖,我往后很多年都熟悉欢爱,他讲笑话把外婆逗笑,偶尔还清唱几句自己编的戏词和歌词,更多时候他看着我,所谓一见如故大抵如此,跟我聊起彼此大学生活。
太阳落下了。
我和贺峻霖一左一右搀扶着外婆。
尽管有路灯,我们还是打开了各自的手机灯,外婆小碎步挪动着,老人家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不开口,我们拐了弯,走到另一条路上,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本来搀着外婆的胳膊,却被外婆拉住了手,贺峻霖也一样,我们的手变成像小孩那样被大人牵着往前走的动作,外婆开口:“浩翔,峻霖,外婆牵着你们走,上一次牵手还是浩翔妈妈躺在病床上,她有话跟我说,我拉着她的手听她讲话,我女儿眼睛睁不开,闭着眼喊妈妈,她说没想到是我先见爸爸,没有你在旁边劝和,我跟爸爸会和好吗?我跟她说,小茹,你爸爸最爱你,他很多年没有见你,早就后悔了,你们要在那边等着我啊。我看到小茹闭着的眼流出眼泪,我把她的泪拿手摸了摸,小茹就像小时候被她爸爸打疼了的样子,她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我疼,我亲了亲小茹插着针头的手,她最后一句话说,妈妈,别打浩翔。”
外婆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妈妈和她在临终的话,在我回来的这一晚,她却直接跟我说了。妈妈走得时候我还在飞机上,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妈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是为了我。我想起十三岁那年秋天,因为对电动车好奇,第一次骑电动车上街,差点被车撞,妈妈知道后,除了骂我就是给了我一巴掌,当时年级小,被打骂后直接哭了出来,还跟我妈大言不惭说以后我买了电动车打死都不载她。
“外婆,以后我替妈妈牵着你,我的大手牵你的小手,你还要活一百岁呢,咱们就牵它一百岁。”贺峻霖跟着活跃气氛 “奶奶,我跟严浩翔,只要你想去哪,我们都牵着你,你看我俩帅小伙和您站一块,您是大美女,我们是小帅哥,外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再往后我和外婆闲着没事就爱去桃林,清净悠闲的日子在阳春三月里慢慢摇,一摇又一摇,摇到春走秋来,九月份我拉着行李离开松明回到了清阴。
清阴有我熟悉的家、朋友,而且大学也在这里,我本该快乐,可偏偏那种把重要东西遗忘的感觉在清阴越来越严重,已经影响到睡眠和饮食。实在扛不住,从松明回来的第三个周末,我就去找王华医生,她告诉我,说我出现了情感错位障碍,简明地说就是我把清阴当成异乡,却把住了几个月的松明当作故乡。她说这跟这段时间里我接触的人有一定关系,回家路上我想除了外婆家的人之外,我唯一接触过的人只有贺峻霖。
大三课不多,我本打算下了课直接回家,离家近,根本用不着住校,可就在下课剩十五分钟的时候下雨了,始料未及的雨越下越大,我借了住校同学的伞,走出教学路,走到广场看到两辆车里下来几个人,本来就是随便瞅一眼而已,却看到了好久不见的人,本该在松大的贺峻霖。
我有些生气,却不知在气什么,心里想的是:他来清阴需要保密吗,还是其他原因,或者忘了跟我说,我想他根本没拿我当过朋友,不那么善意的思想在脑海盘着,一圈一圈转,身体却转到贺峻霖他们车旁,他拿完行李转个身就看到我了。
“我来你们学校参观,不欢迎一下?”
“贺峻霖,我没想过你会来。”
比起我的情感错位障碍,贺峻霖也有问题,他似乎将自己的内心包裹得更深,尤其是我当初说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松明那几日,如今回想起来明显感受到,他的话陡然变少,经常借学校有事不跟我待在一起,连桃林去的次数也少了。那时只顾自己一头热,却忘了他会不会冷,人类为何会有离别这件事呢?我们应该一直在一起吧。
贺峻霖和他们一起来的人说了几句话,就跟着我一起回我家。如果今天早上我知道会下雨,那就会提前预备一把伞,如果早前有人跟我说贺峻霖会来清阴,那我肯定会觉得这是个玩笑,并且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快赶上恐怖片的程度。如今他真的坐在我家沙发上,我掐了掐腿肉,才从疼痛中醒来,那个我曾问过会不会来清阴,人说这辈子没机会来的人,真的来了。
我换了衣服,拿出自己的一套给贺峻霖,让他也换上干燥的衣服,等他换好后,我们开着电视,双双坐在沙发两端,中间隔着空洞似的距离,“不是说没机会来吗,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来呢。”
“严浩翔,我在松明老是梦见你,有一次下午没课,我独自走到桃林,那里已经不再是开满芬芳的桃花模样,一片颓败枯木之象,我住过的布棚里只剩光秃秃的硬床板,躺在床板上咯得骨头疼,我却在疼痛中睡着梦见你,梦里你是七八岁的样子,你把我在桃林种的太阳花都拔了,说这里是你的家,我是外人,我很生气,外婆腿脚很利索,还是跑来的,她跟你讲拔了我的花,将来你长大了,就要买很多很多花给我,我站在旁边笑你,你在外婆的劝说下跟我道歉,你说:“哥哥,对不起,等我以后赚了钱,种上一院子花随你挑。”梦里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坏坏的捉弄你说:“严浩翔,你种一院子花都要给我,咱们这事才算解决了。”
没想过我们聊起那些过往,有关他的梦,以及我的病。
“你的梦里,我总会扮演小孩儿吗”,说完我去冰箱拿了两听可乐,打开其中一个递给走到阳台的贺峻霖。我们站在阳台窗边,各自看眼中风景,心里想的还是对面这个人。贺峻霖喝了一口,可乐从嘴里入喉进肚,缓了几秒才说“不是,就那一次是小孩儿,我这次来待一周,参加一个植物品种技术交流展,严浩翔,我想住你家,行吗?”
他用带有恳求语调的词,一字一句说出要来我家住,我那一刻竟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什么混蛋事,逼着他不敢与我自信从容地讲话了。
“随时欢迎,你就把这里当做你家,贺峻霖,你走时是不是去看了我外婆,老人家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坐在院门口看大路上来往的人跟车,她跟我说,要我多多注意你,说你不爱吃饭,情绪不好,需要人陪伴。”
“前几天去了心里诊所,医生说我错把异乡当故乡,解决的办法就是让异乡人来陪我,这不你一来我就好了。”
我以为他会跟我继续这个话题,可他冲我打哈欠,让我领他回房睡觉,贺峻霖睡在爸妈曾经的卧室里,我知道爸妈不会介意,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对爸妈来说也很重要。
半夜我被电钻声吵醒,走到客厅倒水喝,本来在卧室睡觉的贺峻霖却站在阳台抽烟,我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给他起了个月光男孩的外号,他还是望着只一轮月无星的天,“严浩翔,你还回松明吗?”钟表声嗒嗒地移动,小区的电钻声不响了,该是有人投诉了吧,空气中没有活力,如一潭死水般安静,我的声音在我听来特别陌生,“不知道,可能不会回去了,以后的路都在清阴,松明毕竟不是家,”屋里没开灯,月光被贺峻霖引进来,他从冰箱取出我前几日刚买的冰淇淋,打开包装袋,牙齿咬了很大一角,我觉得他有些不正常,对冷热的感官刺激像是感受不到,或许是我太在意,贺峻霖吃完大口的一块,嘴里的冷气慢慢回升“是呀,你说得对,毕竟家在这里,留在家里是个好选择,人离开家去外面多远多久,总是要回家的。”
说完他跟我招招手,回了自己房间。
我感到头有些难受,今晚才睡了两小时,估计又失眠了。
第二日五点多才睡着,睡到十点醒来贺峻霖已经走了。他给我买了早点,一杯豆浆,两个鲜肉包一个菜包。
晚上回家路上有个小孩在大人没注意下,跑到车道被一辆电动车撞了,我走到跟前时,小孩和他奶奶都被救护车拉走,撞人那位看着是个二十五六的男人,被警察带走。这个小插曲与我无关,但影响了我的心情,我知道世界上又多一件再也痊愈不了的口子,小孩的伤口,男人的伤口,老人的伤口,两个家庭的缺口。
贺峻霖还没回来,我点了两份牛肉面外卖,打开其中一个没放辣椒的先自己吃了,吃到喝汤底的时候,贺峻霖敲门。
他没有备用钥匙,而我也没给他,我是故意的,他也不来找我要,我不知道我们在别扭什么,再次相见的一切都不在正轨上,都令我忘记了我们的关系。
我的绝口不提,他的缄默不言。我们把自己逼入死胡同,还在角落偏安一隅。
“今天去开幕式上,碰上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姑娘,也是外校的,她跟我互加微信,让我留意身边不错的女孩介绍给她,严浩翔,她应该是喜欢女孩的吧。”
贺峻霖吃饭时嘴巴的东西总要嚼十几下才咽到肚子,吃饭吃得多,吃得慢。我坐在沙发看电视,跟他闲聊起来。
“应该吧,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明白,我们外人别瞎猜,听一乐就行,对了,明天要摆展了,我想去看看你们松大的东西,带了什么参加?”
“培育的新型橙色玫瑰花和粉色桃花的成品,还有紫甘蓝和西红柿种子,打算给参展的人分发一部分。”
“你确定是橙色玫瑰?我第一次见,估计会惊艳全场,橙色玫瑰有什么意义吗?”
“你给它想一个,”
贺峻霖坐在我旁边,他在盯着我,用匆匆旅人饥渴着长途跋涉后,看到泉水与面包的眼神在看我。
我文思枯竭随便在想,“橙色,橙色,像昏黄的影子,玫瑰又是那么炽烈的花,那就像爱情里永不消逝的放手那么难过。”
贺峻霖说:“橙色玫瑰是得不到的爱情,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暗恋,是痛苦是极乐,橙色是欢喜和悲伤共通的颜色,所以相爱的人还是不要买橙色,严浩翔,希望你不会遇到橙色玫瑰。”
很难想到贺峻霖也会这么忧郁,感觉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才变得陌生冷静。
“我喜欢的人肯定也在偷偷喜欢我,人的直觉有时候是一种玄学,你看着我,听我认真说,我喜欢的人不是其他人,更没有别人,那个人是爱情这张魔力大网的织网者,贺峻霖,你会织网吗?你会的话,就把橙色玫瑰送我一个。”
他细细嚼着已经软塌塌的面条,不回答我,不跟我说话。气氛没有任何走动或停止,它已经习惯了我们毫无预兆的双向闭嘴。
据说贺峻霖他们那个交流展非常受欢迎,很多人都看上了橙玫,纷纷拍照发在社交软件,我社交圈都被展台上的植物花卉蔬菜水果包围了,本来说好去看展,到最后根本没去,一个关系非常好的学长特意从永宁市来找我玩,我只好跟贺峻霖解释自己去不了的原因,他听完后,声音又低又小的说了一句,本来给你留了橙玫,是你自己放弃了它,严浩翔你不会再有橙玫了。
清阴的一切我都很熟悉,毕竟从降落在人间开始,已经度过了十九年光阴,我可以准确说出家门口607路公交车的每一个站名和趟数;知道小区里面最年长的环卫工人是一位退休女教师;了解哪家小吃店最受欢迎,味道最正……。我妈还在时,经常熬夜写东西,我听过她的文字 ,妈妈写日记,还给我读过,主角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我小时候写日记,主角总是别人怎样,很少说自己,老师曾经当众念了我的日记,尽管日记里都是琐事,可我依旧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我妈这个人,高兴写快乐的事,不开心写生气难过的事,外婆说妈妈是个内在敏感的孩子,痛苦开心都不会说,所以遇到我爸,不说也会理解她的男人,才选择嫁给他,爸爸遇到爱情,妈妈就是他的爱情,他们问我因何出生?我说为爱而生。
我的爱救不了别人,只能继续自己的生命
那缺爱的人怎么办
有人正在缺爱,我想救他
爱在体内撕扯斗殴,挣扎着溜走
拿一把生了铁锈的锁,把爱关起来
它救不了人,活该被囚
我该怎么拯救他
贺峻霖只待了三天,便打算回松明。我站在安检口跟他告别,有些话不敢轻易开口,他的朋友在离我们三百米的候车厅看他,“你都没好好逛过清阴,说好一周,怎么突然提前走啊,”贺峻霖身上的米色风衣被风吹起,潮湿的空气有了一丝阳光的炙热,春天似乎正在远走,人类还没有做好适应夏天的准备。
“清阴再好也不过是临时的,我总要回到松明,严浩翔,我们不会再见了,对吧?”
“下次我去松明,就能见到了,你愿意在松明等我吗?”
“不了,感觉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再来,下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还是不要太期待。”
我看着他进去,夹在手里的烟烫到食指皮肤上,我觉得一点都不痛,身体其他地方的痛感强烈到覆盖了表面上的伤口,贺峻霖,你凶猛急迫的吻,要把我吃下去,我怎么舍得不给你享用。
可到最后,美食和享用他的人谁都没有向前一步,美食还在那里,享用者却离了席。
今年6月底,外婆和小舅舅小舅妈从松明来清阴看爸妈,爸妈合葬在清明符华公墓,坐在车里的外婆一路上都在看外面风光,葱绿繁茂的不知名大树零零散散,大多数是细长垂柳,他们和它们扎根在此地,年复日复,尘埃落地。
我坐在外婆旁边,先下车再搀扶着外婆,我牵着她的手往爸妈墓前走去。
“浩翔,你跟峻霖那孩子还联系吗?”
“没有了。”
“他那么好,你怎么不跟他一起玩呢,你们年轻,拥有试错的机会和成本,可人不能知道是在试错,故意去做错,这样下去不行,错得多了人就累,浩翔,前几天那孩子来看我,和他的同学,他们俩在院子里逗猫玩,我问他还记得你吗?那孩子说记得,只是不再联系了。”
外婆不说的话,贺峻霖这个名字只是大多数晚上在我梦里的梦境声而已。
“外婆,你知道我们是……”剩下的话我没说出来,“你们两个当初整日在一起,他总是给你挑出外卖盒里的葱花,还经常来咱们家看我,给我买很多东西,你这孩子一点都不细心,你哪次注意到那孩子看你的眼神,你感冒发烧胃疼,每次备好药放在你床头的不是你小舅妈和小舅舅,而是他。你无意间说你失眠,他打听到按摩能很快入睡,先找我悄悄试验,才给你按摩。外婆老了,等我死了见到你爸妈,他们问起你,难道要我跟他们说,浩翔这孩子活得不快乐不幸福?那他们在那边怎么放心得下呢。”
我们一行人给爸妈上香扫墓过后,外婆和小舅舅他们先回车上,我有一些话,想对爸妈坦白“我马上就二十岁,一眨眼真的长大了,爸妈,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贺峻霖,是我在松明遇到的,很有趣很可爱的男孩,他待我很好,你们在天上应该也能看见,我的伤口愈合不了,贺峻霖在的话,能让我忘记那些伤,不至于让伤口越裂越大。我现在坐在这里和你们说话,已经接受你们离开的现实,我很快就会去找他,放心吧爸妈,别担心我,我会过得越来越好。我该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小舅舅带着小舅妈和外婆把清阴那些景点逛了两三天,期间我要上课就没能跟他们一起。
外婆回松明那天骄阳正盛,我送他们去高铁站,小舅妈特意塞给我一个红包,里面装了3000元,她和小舅舅默默无声地替爸妈照顾我,这份情我都记在心里。看着他们进入候车室,我才慢悠悠地去公交站牌等车。
外婆的到来,让我开始仔细想自己跟贺峻霖在松明初遇的那段时光。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而已,我们之间的过往抵得上几十年了,爱别离,求不得最伤人,像我们这种爱分离难出口,彼此那些爱意,不敢说于彼此。
我一直想不通横亘在我们中的阻碍是什么?贺峻霖的心思藏得深,我很难窥探一丝外漏的情绪,真话假话掺一起说,让人失了方向。
年八月我藏起胆怯,终于再回到松明。没有人来接我,悄悄踏入松明这块地界,认真欣赏松大气势恢宏的门楣,门卫应该经过严格训练,像个哨兵挺直腰板注目前方,一动也不动,敬业程度让我这个外人都有些佩服。看了眼松大,没有去找贺峻霖。我想先去外婆家放行李,看看许久不见的外婆他们。亲情单薄,也有人慰我,我还是有些被疼爱的感觉。
只一人,他是我主动拥抱的光。
贺峻霖家就在离松大不远的另一个县里,接壤临风村,临风的地理位置其实不错,松明县区横跨一个渭庄大桥,临风落于松明县南侧,对贺峻霖来说,离家不远的生活很舒服,可以独省的港湾,父母都是公务员,他们对养育和教育儿子的态度既不过于严格,也不完全溺爱。父母的安稳过日子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贺峻霖在追求方面的心态。
他妈曾经就跟他说,爱人处事,都要遵循心意,你爱上别人,或者人家喜欢你,这种事要慢慢来,要过时间这道关,人不止爱,遇到的所有事情都逃不过时间。你即将出生的时候,花费了整整58个小时;要学着走路、叫爸妈花了三四个月;后来的小学、初高中用了多少年;到你最终爱上一个人,时间只会越来越久,久了也就代表会有劫难,两个人的劫难,跨过去的过了一生,跨不过去的分道扬镳。
严浩翔到了外婆家,老人家正准备和儿子儿媳去松明最大的购物中心买冬袄,严浩翔赶上这个趟儿,牵着外婆的手,坐在车后排,外婆把这个外孙宝贝得紧,向前排的儿子儿媳说外孙瘦了,手背上肉少骨头硬,老人家又想到女儿去世时,人消瘦得只剩骨头,死亡是所有人的宿命,所以老人们一般都不喜欢瘦人,富态体型在他们看来就是健康的身体,因此他们爱的胖恰好跟年轻人追求的瘦相反,所以外婆嘱咐严浩翔多吃肉多吃米饭多吃菜,水果和牛奶也得吃,营养跟上了,身体自然会均衡地吸收成长。
一行人逛到晚上七点,吃个饭过了八点半才返回家里。
这期间,严浩翔曾拨通贺峻霖电话号码,他在电话这头一次一次呼吸,不出声,那头在西红柿试验棚里的贺峻霖摘下一个红熟西红柿,顿了几秒,“你回来了,我在等你啊,严浩翔,上次你说让我等着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说。
第一声对不起,是和他们错过悔过的时光道歉;第二声对不起,是对贺峻霖在无期无诺的痴候里的道歉;第三声对不起,是向爱人贺峻霖的道歉,是他没能发现的藏在细节中那些隐晦爱意,欠他的,三声根本不够。
这一夜松明少有的雷雨交加天气忽然而至天明,严浩翔第二天醒来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打小舅舅电话,小舅舅才告诉他,临风最年长的村支书昨晚去世了,说起来严浩翔应当管去世的老人叫一声三外公。
哀乐奏,全村鸣响。
严浩翔站在二楼,眺望老村支书家人来人往,却看到往自家门口走来的贺峻霖。火速跑下楼把人拽进来,贺峻霖被吓了一跳。在闭窗闭帘的密闭房间,严浩翔紧紧抱着怀中人,他的反应是那么热切急迫,贺峻霖还是从里面窥探出漏着的那丝紧张害怕,偷笑的贺峻霖一个眼神就能挑起情欲,他也选择把爱尽数和严浩翔分享,他们像两颗黑暗里仅存的暗星,本身并不明亮,闪着微弱光芒,外人靠近了都难发现。痛和痛都在边缘试探,摇曳多姿的柳树条在窗玻璃上轻逗留几秒,又归于本身。“这哀乐是谁作的,听了想哭,”贺峻霖躺在床上,枕着严浩翔胳膊问道。
“霖霖不哭,我在呢,”
“严浩翔,你在惯着我吗?我妈说人不能惯着,会宠坏,会变得胆大包天。”
“阿姨说得对,人不能惯,惯上天了就抓不住,所以我没有惯你,我要把你紧紧搂在怀中,我这是爱你,爱让人学着自信、包容、勇敢,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还在生病,和你的接触,缓和了我心理的病根,桃林、小路、松大街摊、橘猫、清阴的橙色玫瑰都是治病的良药,它们是甜的,因此我好得很快。你爱我的事藏在心底,那里比海底还深,我傻得根本看不到,更体会不到,当我回到清阴,已经开始有异,我说过的他乡是故乡这件事,就是离开你后产生的心理问题。从一开始,你就在用你的方式救我,贺峻霖,我是你治好的病人,唯一的病人。”
贺峻霖产生了自己要沉溺下去、呼吸不过来的恐惧感,他听到严浩翔说自己治好了他,终于这一刻没法呼吸浮出海面一瞬息,他大声恸哭,他想,要是没治好怎么办?要是严浩翔不在了怎么办?那哀乐夹杂哭声,响在贺峻霖耳朵边,想在贺峻霖脑海中,所有感觉皆为反复发作的词,后怕。
“别哭,此后我只想和你俗气肤浅成瘾地过下去,因为你爱我,我才能在这残败缺憾的人间留下来。”严浩翔吻了贺峻霖耳发说道。
天光地表勘破这一切之前,贺峻霖眼睛湿润、由他给自己擦拭眼角泪痕,郑重承诺: “严浩翔我没有治你,我不是你的药,我是你的爱人,唯一的爱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