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穷酸道士向东行
仲冬,秀山门前的护城河已结了冰,平天湖的万顷湖水也覆上了一层薄冰。
吴将军站在城楼上,眺望城外十里处的敌军大营,满脸肃容。自一个月前,她急从安庆府调来,便知道这一战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三万金兵重围池州城,而城内只有仅存的八千守军与她从安庆府带来的两千将士。面对三万虎狼之师,这一万疲弊之师该如何打赢这场战争?
她已经在城楼上连续站了三天,金兵围而不攻,困而不打,城内的士气与民心已经极为低落,而她依旧没有法子。
坐困愁城。
金漆铁甲泛着寒光,尽管这铠甲既沉重又冰冷,但吴将军却甲不离身。
十里外有一骑从金兵大营而出,直奔秀山门而来。及至护城河前,那金兵却是弯弓搭箭,直指城楼。城楼上的将士们立即严阵以待,箭上弦、刀出鞘。
吴将军瞧着城楼下得金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但见金兵松开弓弦,“嗖”的一声,羽箭没入城楼的木柱里。
箭上绑着封信。
限三日内开城投降,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吴将军神色平静,道:“回信。”裨将取笔墨纸砚,按照吴将军的意思回了一封信:降你姥姥,有胆来战!裨将写完之后,准备开城门送出去。
吴将军道:“取我弓来。”
从吴将军调防池州城以来,守城的这些将士们没三天的时间就被这位将军的武艺所折服。大宋开国至今,臂力最强者当属岳鹏举,未及弱冠便能挽弓三百斤。而眼前这的这位吴将军虽不及岳飞,竟也能挽弓两百七十斤,着实骇人听闻。
军中能够拉开神臂弓的人本就不多,而吴将军这张弓的材料较一般的神臂弓更为优良,寻常士兵根本拉不动,更遑论拉满了。
羽箭上弦,吴将军站在城楼之上,双脚开立,肩、肘、手于一线汇聚,而后在守城将士们震惊的眼神中,吴将军一拉到底——弓弦如满月。
城楼下的金兵看着那支遥指自己的箭,心里一阵胆怵,宋军的神臂弓为诸弓之冠,能拉开的都是精兵,而城楼上这位将军竟能这般沉稳的拉满,其臂力恐怕不输那位大宋名将岳飞。
“将军,两军交战,小心误伤来使。”裨将小心提醒道。
吴将军肃声道:“多谢提醒,我本来还没打算伤他的。”
羽箭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四周似乎还能听见细微的羽毛与空气摩擦而产生的震动声。
这一箭去势太快,从金兵的脸颊擦过,而后“铮”的一声没入金兵身后的石头里。
金兵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惊恐万状,拨转马头,费劲力气才从石头里拔出了箭,一溜烟地往大营奔去。
“传我将令!撤回九华、毓秀、通远、钟英、迎恩、望京六门守军,各门各留一百军士轮流守城。”
“领命!”
“传令各营兵士休整三天,但要甲不离身、剑不离手。”
“领命。”
吴将军下了城楼,裨将跟在后面。
“通知钱粮官,让他把剩下的军饷核算一下,这三天里的伙食要顿顿有肉。”
“领命。”
“对了,知州魏大人在哪?”
“魏大人说是有事,他派了个书吏,刚到行营。”
行营里生着火,很暖和,吴将军一进来,金漆铁甲上便覆上了一层水气。书吏是个俊俏的少年,是魏良臣从临安带过来的,能书能言,就是平时不太爱开口,因此魏良臣让他改了个名字叫陈默。
“吴将军,上次您交待的事情,魏大人已经在办,但很多人并不愿意离开。除此之外,军器所所需的材料悉数备齐。”
吴将军看着这个少年,颇为喜欢,难得的笑了,道:“我知道了。回去替我谢谢魏大人。”
东、西街中间有一条长江南路,路的北头便是府衙所在。在吴将军“正好顺路”的理由下,陈默默默跟在吴将军后面。
吴将军换了一身女儿装。
西街两侧都是铺子,即使在金兵围城半月的情况下,依旧热闹非凡,一触即发的战争似乎并没有给他们造成更多的影响。
西街多是绸缎庄,在成片的绸缎庄中,有四五家卖油栗的,格外显眼。吴将军走到一家“桂氏油栗”的店铺前,买了半斤油栗,挂了军部的账。油栗的老板一听是守城的将军,当即表示:“什么钱不钱的,您就凑合着吃吧。”又顺手添了二两。
吴将军看老板的那副模样,料定他绝不会去军部拿钱的。于是向陈默借了十个大铜子。
“这钱回头你有时间去军部取吧。”
“将军言重,区区十文钱还取什么。这油栗当是我请的,算是感谢将军镇守池州城之功。”
“我是否有功还得看朝廷,这理由虽好却说不通,这钱还是得取。”
“将军到底是将军。好,这钱我去取,不过十文钱毕竟太小了,这西街的铺子将军随便挑几家,算我的。”
吴将军笑道:“看来魏大人说的没错,能书能言。”
“将军看过我的字?”
“前些日子,我看过魏大人差人送来的军器所铸造札记,是你的手笔吧?”
“正是。”
“字是好字,不过,过于老道、沉重,我不是很喜欢。我听说你这个名字是魏大人给你改的?”
吴将军和陈默走到西街的广场,广场中间有一口铜井、三个铜人,老者推车、妇人担酒、小儿嬉戏。
“这名姓是祖宗定下的,怎么能说改就改?改了名字还好说,要是改了姓岂不是连祖宗也改了?你这年轻人也太阔骨气了!”一个老人家叉着双腿坐在铜井上休息,听见两人的谈话,愤而出言教育。
陈默执后生礼,而后道:“老爹爹说的是。晚生回去便把名字改回来。”
老人连连点头,称赞不已。
两人继续往前走,吴将军笑道:“你真准备回去又改名字?”
陈默摇头,亦笑着:“其实刚才那个老爹爹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不是不可改,是不可轻易改。”
“怎么个说法?”
两人走到一家卖糖葫芦的店前,陈默指着这家店铺的名字,笑着不说话,吴将军看着他的笑就如同看到那篇札记的字。老道、沉重,似有无穷的沧桑。
她忽然间明白了,这家店的店名叫:汴京糖葫芦。
“其实在跟着魏大人之前,我是宗老将军的人,”陈默顿了很长时间,“老将军死的那天,我改了名字。”
吴将军眉头一皱,沉声道:“陈渡河?”
陈默点头。
“这话题未免太沉重了些。”吴将军要了两串糖葫芦。
“刚才将军说您镇守池州城是否有功得由朝廷决定,其实在我这,已然是大功一件。”
吃完了糖葫芦之后,吴将军进了一间绸缎庄。当中有一件正红色的襦裙,吴将军一眼就看中了。
“这位姑娘,您真是好眼力,这件缂丝襦裙在整个西街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吴将军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了,当即便换上了。当然,这次挂的是军部的账。
出了绸缎庄,吴将军的这件大红衣裳引来了很多人的目光,行人议论纷纷、赞叹不已。吴将军依旧神色平静。
“好看吗?”吴将军问陈默。
“当然好看。”
吴将军笑的很开心,天底下没有那个姑娘不爱美,即便她是个将军。
“恕在下冒昧,这件红装很美,将军您生得更美,实在不应该穿着那身冰冷的铠甲。”
此时吴将军和陈默已经走到西街的入口边,再有百步便是长江南路。
吴将军突然间放慢了脚步,眉眼间顿生豪气,道:“我很喜欢这件大红衣裳,卸下盔甲的间隙我也会做做女红,琴棋书画这些大户人家才有机会学的,我统统都会。我上得厅堂,也下得厨房,我要是去掌勺,这池州城里一大半的大厨都得去端盘子。”
“在外人开来,那件铠甲沉重、冰冷,但于我而言,它胜过一切。”
“原来将军不爱红装爱武装。”
吴将军摇头,颇有些无奈,她道:“我吴家从太祖皇帝起便是武将,家中男儿成年娶妻生子之后便上战场杀敌。我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四代,都是马革裹尸,”吴将军沉默了很长时间,“我披上这身铠甲的时候,我的兄长就已经死在了战场,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娶妻。”
“那一年是北宋宣和七年。”
陈默明白了一切。
“自此,我接了父兄的任,转战大江南北,到而今已有十年。我是女娇娥,亦是男儿郎,因为我吴家已经没有男儿了,因为我得对得起这身铠甲,因为我吴家满门忠烈。”
两人走到长江南路的大道上,陈默往北去府衙复命。走之前,陈默问吴将军芳名,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惊讶,吴将军,姓吴,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