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外吃饭,总能看见一道叫金银馒头的点心,它是半份白面馒头和半份炸馒头的组合,需要蘸着炼乳吃。因为身边的人都喜食米饭,所以很少会去点它。
可它仍占据着我记忆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它是初冬凛冽的清晨,是狭窄热闹的街道,也是一个孩子舌尖上的往事。
02
小时候街上有一个早点铺,经营这个铺子的是一位老大爷。因为和家里有一点亲戚关系,所以我唤他为大爷爷。大爷爷脸上的皱纹很多,头发半白,他每天穿着一个白围裙在冒着热气的蒸笼和揉面的案板间穿梭,但他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大爷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在我们小辈看来,他很严肃。
父亲的单位每年初冬都要组织一次集体活动,所有人早上都会在大爷爷的铺子里吃早饭,我也跟着一起去。这是我每年最盼望的事情,因为可以吃到大爷爷做的金银馒头。而大爷爷也只在这个时候才会做这道点心。
大爷爷的铺子总是冒着热气,因为人多,所以很嘈杂,但是他却能用洪亮的声音掌控着一切。而我总能灵巧的从杂乱的环境里抽身而出,安静地品尝手里沾着炼乳的金银馒头。我无比确定的是,那种味道让我十分地幸福。
那时的街道还不宽敞,没有呼啸而过的车辆,只有自行车吱吱呀呀的声音,人们早起买菜或串门说话,从不躲在屋子里上网或吵架。即使初冬的天气雾蒙蒙,可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明亮。
我经常站在铺子前,一边吃馒头,一边看着这条街道。旁边是伯伯家,堂哥早就去上学了,伯母清早就去屋后不远的小瀑布边上洗衣服。街道的对面从左到右依次是商店、木匠铺和诊所。
商店的客人多,牌友更多。店门前总是会有一桌又一桌的牌客在那里消磨着时光,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木匠的铺子里永远是木屑飞扬,夹杂着锯木头的声音。但是对这间房子我是十分恐惧的,它的里面总会停着一具做好了的黑漆漆的棺材。如果有一个人离开,就会抬走一具棺材,但是新的又很快会被造出来,然后等着新的人来把他抬走。木匠铺子里永远藏着死亡的神秘。
距离木匠铺几步之遥的就是诊所,那里没有现代医院冷峻的白墙和很多冰冷的器械。它是民国式两层楼的建筑,有着五光十色的玻璃,和上了年头的砖瓦。有一位中年女医生经常坐在门口织毛衣。女医生能做的是治疗街道上人们的小毛病或者给女人接生,如果是大毛病那么人们就去医院或者静静地等着死去。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我,似乎拿着一块可口且冒着热气的馒头在铺子前站了很多年。我静静的站在那里,年复一年,看着商店向外扩张;看着木匠老去,铺子落了锁;看着诊所成为一片废墟,女医生音讯全无。后来父亲的单位也不再组织活动,我也再没有吃金银馒头的机会。
最后,大爷爷的早点铺也关了门。最后的最后,大爷爷走了。
正常的时候,一个人的死亡过程是缓慢的。除了少数人能够安详离开,大多数人都会被疾病折磨到最后一刻。大爷爷生了病,他被儿子带到外面去治疗,又被送回了家。回家的大爷爷没有再升起早点铺的烟火,他的病越来越沉重。
在大爷爷去世的前一段时间,他拎着两瓶酒,带着一些东西来到我家,和我祖父聊天。那时大爷爷面色泛黄,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已经完全没有以前的精气神儿,他的手微微颤抖,再也做不出来一道道美味的食物,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位老人。大爷爷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想在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最后见一见故人。我给大爷爷沏茶,他夸了我几句,这让我又想起了金银馒头。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大爷爷去世。其实我和这位老人除了一道点心并没有很多的交集,甚至有时候,我很怕他的严肃。但是在那纯朴如歌的岁月里,他的好厨艺给了一个小孩冬天里最好的温暖。
03
前几天,我和友人坐在明亮整洁的餐厅里,看着菜单上精致的名称眼花缭乱,我点了那道金银馒头。端上来的时候,它无热气,散发着微微奶香,摆盘倒是很好看。我掰了一块,蘸了中间的炼乳。一入口,我就知道,这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食物。
我并不排斥,这是社会的发展。但是,街道、早点铺、木屑、诊所、以及和蔼的人们都消失了。商店门口的牌友依旧还在,可他们的头发早就花白,儿女们都已离家。
十几年的光阴流逝,大爷爷是何模样我已很难想起。但我仍然记得杂乱又温暖的早点铺,我的舌尖上依然留驻着金银馒头的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