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声鞭炮脆亮地崩起一摊泥水,夹杂在白滚滚的硝烟里面,腾上天空的时候,富贵松了一口气,仿佛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自己也仿佛一辈子没有这么轻松过,他拿开紧紧压在下槽牙上的上槽牙,一溜烟地跑回屋中。
富贵娘已经在堂屋正中间的桌子上面摆好了贡品,有鱼肉,有鸡肉,有猪肉。桌子正对着老马家的家神牌,东首和西首各摆着四副碗筷、酒盅和凳子,三柱冒着青烟的香插在香炉里面,放在靠近家神牌的一侧,香炉很旧,里面堆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香灰。
“给祖先磕头。”富贵娘见富贵进屋了,提着酒壶给东西首的酒盅里加了第一遍酒。
富贵还沉浸在刚才放鞭炮的余悸中,以至于对富贵娘的话无动于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偷偷拆掉家里的鞭炮,把口袋里面塞得满满的,然后一个一个地放着玩,一点儿都不害怕。
“给祖先磕头。”富贵娘嘹亮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噢。”富贵如同从梦里醒了一般,恭敬的走过来,对着家神牌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老马家的家教,对待祖先必须得恭敬、严肃,就是磕头都得要掷地有声。
在富贵磕头的空当儿,富贵娘在一边轻声地祷告:“他太爷、太奶,他爷,他奶,还有他爹,这是富贵,你们在那边不要睡着了,要保佑他聪明智慧的,将来读书进学。”
富贵磕完头,他娘也祷告完毕。接着富贵娘也双膝一弯,恭恭敬敬地一边磕头,一边祈求着祖先庇佑富贵。
接下来还要倒两遍酒,都是富贵完成的。他怀着虔诚的心态,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小心,那么庄重。他没有和他娘说话,也不敢碰到桌上的碗筷和地上的板凳,用老马家的话来说就是不能惊着在座的老爷老太们。富贵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即使他受到过高等的教育,但还是默默地去遵守着。农村里面的很多规矩在说法上是带了些玄乎,但是都不能成为不去遵守的理由。就如同这年三十的接祖先,要先放鞭炮,鞭炮放得越响,祖先就越高兴一样——谁家都得提前备好响炮,遇到大晴天,还得拿出来晾晾水汽,就指着三十那天让祖先高兴一下。
贡完祖先,富贵娘俩就开始两个人的年夜饭。
富贵娘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富贵碗里夹菜,富贵吃都吃不过来,嗔怪道:“娘,就俩人,搞那么多菜,吃不了指不定要放坏了。”
“哪能?你多吃点就是了。”富贵娘不停手地说。
“别老让我吃啊,你也吃。”富贵看着他娘斑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忍不住一阵心酸,把自己碗里的菜又夹给了她。
“我在家能吃好。你在外面读书倒是粗茶淡饭的,得多吃点!”
“娘,读书不累,饿着肚子都能读。你常年辛苦,地里田里的活儿就一个人,我又帮不上忙,所以你得多吃点。”
娘俩如此这番地推搡了几遍,各自会心地笑了。
罢了年夜饭。
富贵娘问:“要守岁不守?”
“当然守。”富贵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我去拿点炭,莫让烤盆的火熄了,夜深了会冷。”
“你不守吗?”
“不了,明天家里家外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就先睡下了,你自个儿守就行。”
看着逐显佝偻的娘,富贵生了些失望,但转而又变成了自责和不安。他多么希望能和娘好好地坐在一起,烤着火,聊聊天;他又恨自己不能为娘分担一分一厘,反而还要娘为了这个家庭常年操劳,就连过年都不得空。平日里,娘总是起早贪黑地忙活,就连睡个早觉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富贵用微笑掩饰着心里的变化,接过娘手中的炭,说:“那你先去睡吧。”
富贵娘临睡前,从里屋捧出一封鞭炮,笑嘻嘻地说:“今儿个你放炮,一万响的!”
富贵看到那红色的纸皮上豁然写着“一万”二字,回想起刚才接祖先时放的才只有五千响,不禁有些怵了,又紧张起来了。
“今,今年怎么要放炮啊?像往年一样不放算了,就这样吧。”
“唉,往年那是真掏不出这个钱来,所以不放。今年不一样了,今年且不说那一亩二分地争气,庄稼收得好,就说你考上了大学,还申请到了助学贷款,这炮啊,得放!”
富贵娘带着喜悦的心情睡下了,富贵给烤盆里添了些炭,火势很快就旺了起来。
富贵一边守岁,一边看着电视,电视里面放的是春晚,春晚里面洋溢着喜庆和幸福。可富贵感觉不到幸福。
六年前,富贵他爹走了。得的是肺病,连喘带齁地拖了大半年,最后还是走了,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把一大挑子都丢给了富贵娘。那个时候富贵刚上初中,还有个姐姐没有出嫁,这样家里的两个小的,外面的田地,猪圈里的大猪婆,再加上里里外外的一些事情都压在了富贵娘的身上,家里面没了往日的欢笑,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过都过不动,富贵变得沉默了,富贵娘也变得苍老了。
富贵坐在烤盆前面,回想着小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守岁的情景,眼泪差点就滚了出来。富贵这名字是他爹取的,就是希望以后大富大贵,在那段过不动的日子里,富贵感觉自己的名字与家里的现状太不协调,几次想改了,但是又一想,这是爹留给他的终身礼物,也就罢了。
后来姐姐嫁人了,生了个女儿,又离婚了,带着半大不小的孩子改嫁到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男人好吃懒做,爱赌博,输了就喝酒,喝酒了就打女人。所以姐姐过的也是种不是日子的日子。
乱七八糟地想了很久,突然远处传来一串鞭炮声,然后接二连三地也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鞭炮声,像是电视里面演的接头暗号一样。
富贵定了定神,看到电视上在零点倒计时了。
“该放炮了。”富贵想。
富贵回头看了一眼那封鞭炮,那“一万”二字仍是那么醒目,一眼就瞅见了。富贵还是有些怵,这该要响多久呢!
外面的鞭炮声开始稀稀落落起来,十分钟过去了。在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富贵一直在纠结放还是不放,他脑子里面像放电影一样过着一些生活的画面,有他小时候,有他爹,有他姐,有他娘,有他娘的皱纹,有他娘的白发,还有他娘临睡前的喜悦。就在外面鞭炮声几乎止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种力量,富贵坚定地站了起来,轻轻走到他娘的屋里,他娘已经熟睡了,还低声打着鼾,嘴角微微上扬,定是在梦中笑了。
富贵又轻轻走出来,双手抱起鞭炮,足足有四五斤重,他双手抱得更紧了,仿佛抱着不是一封鞭炮,而是一个梦想,一种寄托,一份期望——生怕它掉了下来,砸碎了。
当鞭炮点燃的那一瞬间,富贵竟然提前就如释重负了,不再像之前一样紧咬着牙关。看着不断蹿跳的炮筒子和腾起来的青烟,他想起了他娘在祖先面前的祈祷,和他娘临睡前的喜悦,还有他姐,和他姐的那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于是,富贵虔诚地笑了。
一万响的鞭炮像煮粥一样噼啪了很久,完事以后,富贵才回屋。
富贵他娘仍旧在打着低鼾,依然在梦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