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餐刚把筷子放下,牙齿和舌头还在快速地配合工作,就被奶奶下逐客令驱逐进了我的小黑屋。怎么,今晚三大常委又要开圆桌会议,我连列席的权利都没有?
家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和谐的音符,我这个十三岁的男子汉总被他们驱赶进我的小房间,一个他们自以为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温室。
随后妈妈或者爸爸总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进我房间,看我是否开始温习功课。为了配合他们的精彩演出,我常顺从地努力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是乖孩子的样子,奋笔疾书,来掩饰内心的猜疑、不安、好奇。
中间老妈偶尔会搞突击检查,对她我常报以蒙娜丽莎似的微笑。
但有一次我在平板电脑上偷偷玩游戏,被老妈抓个正着,她像只发威的老虎摔坏了电脑,我的心也碎了一地,从此“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萌发,偶尔也跟着老爸直呼她大名叶清欣,她倒摆出一副君子不记小人过的姿态,欣然接受。
我知道人小言轻,老爸杜胜利常说:大人的事与你无关,学习才是你的正事。
我不是家中的一分子吗?老师不是常说男子汉应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吗?”
父母、老师的话是天理圣旨,金口玉言,如今怎么自相矛盾呢?
真想发明一种灵丹妙药,吸一口让我如孙悟空般七十二变,瞬间长大,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大人们的家庭会议。
被关在避风巷里的我无心消受这特殊优待,虽被驱逐隔离案发现场,但好奇心极强的我表面臣服,常光着脚丫,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留条缝,缝隙正对着餐桌,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
学习与关心家事两不误。
不知今晚又刮什么风下什么雨。
对了,今天是王母娘娘我奶奶唱主角,我侧耳倾听。
“早生我还能替你们看孩子!”
“妈,你身体也不太好,爸去世早,你一人供养大杜胜利不容易,该享福了,有腾飞一人挺好的,我俩工作都忙,哪有空生孩子,再说杜胜利正在这提拔的节骨眼上,我怕影响他进步。”
“工作,工作,整天工作,单位离开你俩转不动了,老了国家养你们的老,放开二胎多长时间了,不生白不生,生个女孩凑成个好字,也给腾飞做伴,等你们老了多个照应,我这还不是为你们好!”
“生还是不生,给个准信,不生明天我就回老家!”
奶奶使出了杀手锏,回老家,爸爸是个孝子,听奶奶的,可再要生个小妹妹,爸爸独自一人完不成这艰巨的任务啊。
我也愿意让叶清欣再生一个,这样全家人的眼光就不会死死地盯着我一人了,我快窒息了。
叶清欣待我像犯人,她剥夺了我的人身权利。游戏不让玩,手机不让摸,电视不让看,好不容易盼个周末又给报了数学英语加强班,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亲妈。
同桌杨洋和我家情况相同,他奶奶也逼着他妈生二胎,这小子太不爷们了,他竟提醒我说,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属于我们的家产就少了一半。可钱财乃身外之物,生命诚可贵,被大人们都快盯死了,小命都快不保了,要钱有啥用,孰轻孰重,傻子都明白。
“妈妈,你就再生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吧,你工作忙,周末假期我不去上辅导班了,我帮你带。”
“大人的事你少插嘴,赶快滚房间写作业。”
叶清欣双目圆瞪,把怒火引烧到我身上。
啍!不敢朝奶奶发火,把气撒我身上,算什么女子汉。
都怪老爸杜胜利上辈子烧香插粪坑里,娶了个女魔头,这辈子让我跟着受罪。
我白了叶清欣一眼,朝她一吐舌头,开始逃命。
只听外面防盗门“呯”的一声巨响,叶清欣又牵着阿黄散步去了。
顺着门缝瞧去,餐桌上一片狼藉,奶奶和爸爸一脸阴霾。
一物降一物,别看爸爸在单位是一把手,呼风唤雨的可威风了,在家地位都比不了妈妈的小阿黄。
“你个软蛋,屁都不敢放一个。想跟我儿子生孩子的女人一拉一火车,她不生咱找别人生,听小区的你王姨说……”
“妈你糊涂了!”爸爸打断了奶奶的话。
唉,糟了,这英语课文怎么抄错行了,怪不得老师常说一心不可二用。反正我妈今晚也无心检查,算了,不重写了,蒙混过关吧。
2
“儿子,你闻闻,我怎么觉得咱家这车有一股怪怪的气味。”妈妈小巧的鼻子翅犹如蝴蝶的两个翅膀,迅速不停地煽动着,然后俯下身子往副驾驶座上不停地嗅嗅,像饿急了的阿黄在厨房里找寻食物。
“凭直觉我觉得你爸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发觉没?”
“妈,你快点,要迟到了。”我不耐烦地督促她。
叶清欣最近总是疑神疑鬼,我爸说他更年期提前了。
我觉得也是。面对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学生,她最近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狂风骤雨,电闪雷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那天下班回来她竟莫名其妙地在屋里哭。
原来一向工作认真的她,在这次单位中层干部提拔时,从推荐人选中落选了,被人耍了,当了炮灰。
据老爸透露,同事婚宴上,竟争对手借花献佛抢着给局领导敬酒,我那亲妈叶清欣倒好,稳坐泰山,说什么领导亲自开车来的,还是少喝为妙。
领导让她陪喝一杯,她也断然拒绝,说自己绝不会助纣为虐,让领导颜面扫地。
同事们说她清高自傲,没有亲和力,不适合领导岗位。
组织部调研征求民意时,本应是不二人选的她,妥妥地当了炮灰。
果真这事杀了叶清欣的傲气,好几天黯淡的眼神找不到一丝亮光,像大病复出的样子。
我怕触霉头,那一周老老实实地做作业,不敢摸手机。可怜了我那老爸杜胜利,变着花样进厨房做好吃的,都没讨到老妈叶清欣一张笑脸。
全家只有我奶奶一人精神焕发,说话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声音高八度,好像报了什么血海深仇,莫名的兴奋。
她提拔不上,我又没踩着她脚后跟。孩子不生,工作干不好,你看看一单元的陈师傅家,二胎孙子那小胳膊胖得像耦瓜似的……
奶奶又向爸爸开启了诉苦抱怨模式。
自从二胎放开后,我奶奶这嘴就像电量充沛的复读机,没消停的时候,除非睡觉的时候按下暂停键。
我妈以工作忙为由拒绝生二胎,这下好了等了几年的提拔机会硬生生的失去了,奶奶这下抓住小辫子了,有事没事地就故意扯这事,给叶清欣打预防针,杀杀她的傲气。
3
“你是杜腾飞,你爸爸是杜胜利?”一个红唇烈焰花枝招展的女人,怀抱一个婴儿,在我等妈妈的空间气势凶凶地搭讪我。
这女人看起来面熟,费了洪荒之力,也没想起来她是谁。
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爸是杜胜利,杜胜利是我亲爸。不信你看我这双迷死人不偿命,刮大风不用戴墨镜的迷离小眼晴。
“杜胜利我亲爸,你是哪根葱?”我理直气壮。
“肯定是你爸包养的小三,你爸眼瞎了,还没你妈漂亮。”死党李洋洋语出惊人,吓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你爸才养小三呢!”我白了李洋洋一眼,随后一脚飞踹他裆部,就凭这话必让他断根绝后而绝交。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李洋洋侧身闪过,哎吆一声挤眉弄眼故意装出疼痛的表情。
那声音透着嘲讽,真想再一拳打他个灰飞烟灭。
旁边几个围观的同学边鼓掌边起哄,异样的眼光射向我,搞得我脸红耳刺。
“你爸死哪儿去了,生下孩子他给我来个小鬼不见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有协议书,你告诉我你爸藏在哪儿?”那女人一手抱着孩着,一手扯着我的衣领,怀里的婴儿吓得哇哇大哭。
我则一头雾水,愣住了,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骂,平时尖牙利齿的我瞬间哑炮了。
“辛月,你太无耻过分了,竟然骚扰孩子!”大救星叶清欣驾到,指着那女人骂道。
辛月,好熟悉的名字,想起来了,那不是去年冬天奶奶说身体不好,爸爸亲自从劳务市场给奶奶找的那个农村小保姆吗,在我家仅仅干了一个月被妈妈先斩后奏无缘无故地辞退了。
记得我妈对我爸说,这女孩一眼看上去就知是狐狸精转世,靠近谁祸害谁,避而远之,方保平安。
我爸不敢反驳,只回了一句:那你上辈子是个道士,这辈子来我家降妖除魔来了。
果然被我妈说中,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叶清欣虽火眼金睛,但终究没看穿这只小狐狸。
“放开手,别脏了我儿子!”叶清欣把那女人的手拉扯开。
“你竟然把你老公藏起来了,她不爱你了,你的孩子也大了,姐,求你给我女儿一个完整的家!”那女人哭哭啼啼,摆出一副可怜相。
叶清欣拉起呆若木鸡的我逃离了人群。
她的手冰凉,身子在发抖。
辛月骚扰我,逼我爸露面,我瞬间醒悟。
我爸不是为了以后进步下基层镀金了吗?怎么平白无故冒出这个女人。让我在同学面前丢弃了脸,我想像着明天进教室时,同学们看我的那五颜六色的表情。
从学校到家十分钟的车程,妈妈足足开了二十分钟,好多次绿灯亮起,后面的车拼命按喇叭,叶清欣才缓缓启动车子。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
叶清欣面如土色,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我最怕她这样了,冷静的样子让人发毛。
“你先上去,我在车里坐会。”叶清欣有气无力地说。随后点燃了一支烟。一看那颤抖的手,就知她内心挺激动,想努力平复自己。
“妈,我陪你!”我自称叶清欣的皮夹克,关键时刻怎能掉链子。
“上去,吃完饭赶紧写作业。”叶清欣的话不容我反驳,我了解她的臭脾气,不敢违抗。
“她去学校找杜腾飞了,整天跟着你擦屁股!如果她捅到纪委去,你的局长位置别想保住……”
老妈和老爸在通电话,我一步三回头上了楼。
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书包随手往床上一扔,打开窗帘,向楼下俯瞰。
车内的烟火一明一暗,犹如信号塔上的小红点,闪的我六神无主。
莫名的心疼叶清欣。
十多分钟后,爸爸的黑色奥迪车急驶进小区,吱的一声和妈妈银白色的车并停在一起。
爸爸匆匆下车,迅速钻进了妈妈的车内。
车内又多了一个小红点。
我怔怔地伫立在窗口,电视上的故事情节,竟在楼下隆重上演。
想哭,没有泪。
想恨,不知恨谁。
想帮忙,无从插手。
此刻我只担心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的叶清欣,怎肯咽下这口毒气。
一向疼我宠我爱我的爸爸怎能做出那等丑事,让我无颜面对同学。
车内除了红点偶尔闪烁下,听不见任何动静。
两个死要面子的人,蜗居在小小的车厢内,我第一次替他们感到悲哀。
“腾飞,赶紧吃饭,吃完写作业!”奶奶突然闯了进来。
我横眉冷对握紧了拳头,像头发怒的小狮子朝她咆哮:“我不吃,你赶快出去!”
奶奶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像你妈一样白眼狼!”她转身出了房间。
风从窗口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冷!
我就痴痴地在窗口站了两个多小时。
4
爸妈终于一前一后回家了。
爸爸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闷着头继续抽烟。
妈妈急不可耐的一头扎进卧室,卧室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房产本,几张存单,还有协议书,让奶奶过目。
奶奶拿协议书的手在发抖,张了张嘴唇,长吁了一口气。
“拿钱消灾,怕只怕是无底洞,唉,都怪我一时糊涂,以为给她几个钱就消停了,谁料她竟狮子大张口,拿孩子要挟,捅到纪委,胜利这辈子就完了,清欣你可别怪他,这事怨我……”
一向强势的奶奶竟给妈妈跪下了。
叶清欣竟连眼皮都不抬,任凭奶奶在那跪着。
我倚在卧室的门口,我以为她会赶我去做作业,这次竟没有。
“我去找辛月签协议!”妈妈冰冷的声音不大,透着无力与无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以为叶清欣会和爸爸大吵一架,出乎我的意科,她竟理智的让我害怕。
鄙视她处理问题的方法,陡然间又很可怜她。
哀莫大于心死,她转身的瞬间,眼里的绝望让我心痛。
叶清欣是我亲妈,我亲妈是叶清欣。
不容迟疑,我跟着冲了出去,阿黄竟也一溜烟似的跟了出来。
“大人的事不用你管,回来!”身后传来老爸的呵斥声。
“我妈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个男子汉,我必须去!”
杜胜利不敢直视我,慢慢地垂下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