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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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出门时空气里还暖意阵阵,坐一程出租车,天气已换了模样,打开车门雨夹雪劈头盖脸往下砸,方小苇一溜猛跑,在财政大厅对面的小吃店门前停下来,站在廊檐下捋捋湿哒哒的刘海,大口喘着气。

出师不利,看来这次也没有指望。

她低头打量自己,花了半月工资准备的面试小西装,上面一片片凌乱的水印子,黑皮鞋也湿了水,早上新擦的鞋油全都白搭。她在透明考试袋上的手指紧了又紧,欲哭无泪。

三三俩俩的人陆续往这边赶来,他们怎么都知道带伞呢?她昨晚也看了天气预报的呀,晴转多云!

方小苇努力让自己镇定,安慰自己国考面试又不是第一次了,主要还是看真实能力和临场反应,这些表面的东西到底是虚的,最多锦上添花,被考题刁难到大脑空白哑口无言的时候,再靓丽的妆容或得体的穿搭也于事无补。

现在最紧要的是补充能量,她太容易紧张,还有点低血糖,这两样凑到一起,她真担心自己关键时候晕过去。

人越来越多,小吃店里面空间狭小,老板在店前空地上撑起印有某绿茶广告的遮雨棚,利落添了几张白色塑料圆桌椅。

方小苇坐下来,点了碗馄饨。

等馄饨的空隙,她拉开透明袋拉链,强迫症似的将里面准考证身份证等一应东西仔细检查,虽然这些东西她从昨晚开始就清点了无数次。

“请问这座有人么?”

她抬头看,眼前金童玉女好不般配!

男子微微扭身收起伞,女子一身颇有质感的职业套装,身形高挑,妆容精致,正笑靥如花望着她。

“没人。”方小苇收回视线,拉上透明袋拉链。

“谢谢。”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在对方光彩照人的衬托下,方小苇愈加自惭形秽,从内到外自卑起来。她不得不在心里给自己顺着气,切勿妄自菲薄,临场大忌也!

“看,我说来得及吃早餐吧?阿姨都准备好了,你非嚷着来不及了往外跑。你呀!”男子声音宠溺,无奈摇摇头。

“人家这不是面试前紧张嘛,昨晚都没睡好,你还笑我!”女子似娇似嗔。

“紧张什么?我早说了婚后我养你。就算你一定要工作,我们也不差这个职位,跟他们挤这独木桥干什么?”男子语气冷冽又不屑。

方小苇低头吃着馄饨,对面男女之间的对话不想听都不行。

“我考公务员就为了堵你全家上下的嘴!别说我什么都靠你们家,这可是我自己拼出来的。我虽没有宏图大志,但为自己安身立命谋个职位还是很有必要的,谁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待我好啊?哪天你变心了我总不至于饿死。”女子伶牙俐齿,脑筋也清醒。

“呵,真会为自己打算!我呀,这辈子栽你手上了!”男子为心上人剥着鸡蛋,脆薄的蛋壳细碎响着,方小苇忍不住抬眼去看。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剥起鸡蛋来十分灵活,指甲透出健康好看的色泽,黑色大衣覆盖下的手腕处露出一小截蓝白条衬衫袖口,斯文洁净。

方小苇有点愣神。从读书到工作,都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行走,还没正经谈过一场恋爱,也从未被人如此关心照顾过。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早晨,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落寞。

一道眼光射过来,她下意识去看,跟那男子目光相接。他眼神水润如墨,含一点不解的意味,大约是方小苇的眼神让他困扰了。

方小苇尽量自然地收回视线,警告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馄饨。

雨雪停了,天气沉闷。考场的电子门打开了一小部分,监考人员站在门边仔细核对考生的身份信息,一一让他们进场。

方小苇跨上大厅台阶,忍不住停下来回头看,电子门已经完全合上了,那些陪考的人被隔绝在栅栏外,那个男子鹤立鸡群,朝这边挥着手,笑容美好,她知道不是为自己,但唇角还是忍不住上扬起来。


郁华森曾以为自己会是爱家爱孩子的新时代好男人,结果孩子一出生,日夜啼哭不止,他几乎害了神经衰弱。变形的老婆,肚皮上可怕的妊娠纹,都让他望而生畏。家不再是温暖可爱香喷喷的,他也就不着急回去了。

今晚这个饭局并不重要,但他还是出席了,为了杀时间。

一个服装制作公司的小老板为了扩厂多搞点贷款,这段时间想着各种法儿接近他,都被他一一挡回去。今晚他的出席在那老板意料之外,因此老板格外兴奋,像只花蝴蝶满场飞。

郁华森再次看向老板旁边低头吃饭的小会计,太阳穴突突跳。

原来,她叫方小苇。

他感觉胸口有点堵,面对满桌山珍海味胃口尽失,只闷头抽烟,偶尔呡口酒。

秦老板白手起家,在人精堆里打滚过来的,怎么能看不出郁华森的眼神重点?心里虽然蔑视他的品味,但却不敢不认真对待。

“小苇呀,你看你是我们公司的金算盘,眼下财神爷下凡在跟前了,你不该敬杯酒啊?”秦老板拍拍方小苇的肩膀,笑眯眯十分可亲,方小苇一阵作呕。

一开始她就认出了他,原来他年纪轻轻,已经是副行长级别了,这种就是人中龙凤啊,让人可望不可及。

而且,他女朋友也很优秀,考上了财政局,跟她报考同样的职位。方小苇是录取信息公布后看照片认出来的,她总成绩紧随其后,差之毫厘,错失千里。

她是他老婆的手下败将,现在沦落到这里陪酒,这场景何其不堪。

他应该早忘了初次碰面了吧?他忘了最好。

方小苇浑身僵直站起来,眼睛不敢看他,“郁行长,我敬你一杯。”

秦老板哎一声,拍拍她后背,“距离这么远怎么行?到郁行长跟前去才有诚意嘛!”

方小苇气得浑身发抖,双颊飞红,脚下像长了钉子,分毫不动,双手固执地朝郁华森举着酒杯。

饭桌上一圈人都安静下来,屏息看好戏。

郁华森缓缓吸一口烟,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这才抬眼看她,拿起酒杯向她微微一举,算是受了她敬的酒。

方小苇长舒一口气,感觉到被救赎后的虚软。

秦老板心里更加确定,方小苇就是自己的福星。

天公作美,饭局结尾,暴雨如瀑,秦老板顺水在酒店高层开了总统套房,留郁华森暂住一晚。

郁华森沉吟一会儿,没有拒绝。

当他打开酒店房间的门,看到方小苇在被子里静静躺着,并没有很意外。

他洗了澡出来,掀起被子躺进去,静躺一会儿,旁边的人竟然毫不主动。他叹口气,笨女孩在社会上总是要栽跟头的。

他慢慢摸过去,摸到一团玲珑曲线,心下满足,打算更进一步,手下的人却全无反应,这让他心慌。

郁华森猛地坐起来,拍拍她肩膀,“方小苇!方小苇!醒醒!”

没有反应。

郁华森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心头火起,“姓秦的,你他妈找死呢!”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这事不能闹大。

郁华森去卫生间拧了湿毛巾,给方小苇擦擦额头脸颊,反复几次,方小苇在一片冰凉中缓缓醒过来。

她眼睛瞪着他,像是仔细回忆他是谁,然后喉咙裂出一声尖叫。

他马上去捂她的嘴巴,“别叫了,我没碰你,今晚我不动你好吧?要恨恨你老板!”

他感觉手掌心湿漉漉的,她的眼泪像温暖的泉水喷涌而出,无声无息。

郁华森试着松开手掌,她没有再喊叫,这让他松了口气。

方小苇试着起身,但上身刚撑起来一点,就花光了全部力气,重重跌回床垫里,浑身大汗,双颊滚烫,如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郁华森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动情模样,心下绵软一片,但他知道现在不能乱来,只得再次去卫生间拧了湿毛巾来给她擦汗。

方小苇看着他,羞愤欲死。

在他跟前,她总是狼狈不堪。不光陪酒,还陪床,在他眼里,自己只怕就是一堆破烂。

方小苇眼泪汩汩而流,绵绵不绝。

郁华森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像是长江之源,奔流不息,不死不休。

他在旁边小心翼翼陪着,后半夜支不住,在另半边床囫囵睡去。


晨光透过薄纱帘泄进来,方小苇靠着床头迷迷瞪瞪发呆,又看看身边睡着的人,心里茫茫一片,一时毫无动作。

她应该赶快离开的,可是忽然就失了力气,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疲软。

她一人在这座城市单打独斗,多少次半夜醒来再睡不着,那种孤零零无依无靠的难过,连身体跟棉被之间的缝隙都大得无法忍受。

现在身边这个人,只想占她的便宜罢了,不过一场交易,可是她可怜地发现,即便如此龌龊,身边有个人也是好的,谁跟谁在一起没有利益的考量呢?咬咬牙豁出去,也许局面就全然不同了。

郁华森的眼珠在眼皮下艰难地滑动几下,酸涩地抬起眼皮,眼睛里有些血丝,困乏迷蒙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走了呢。”喉咙里有滞涩的沙哑。

方小苇目光朝他瞥一眼,又收回去,垂头不吭声。

“想清楚了?”郁华森揉揉刺痛的太阳穴,强撑起身体,“我去洗个澡。”

方小苇听着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心里建造多年的大厦纷纷落着瓦片,霎时变成一片废墟。


方小苇的工作开始顺风顺水,公司里人人脸上都变了一张皮,绚烂多彩,十分好看。她一边享受着,一边鄙夷着。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半年,又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屋里云消雨歇之后,郁华森匆匆穿好衣服,要赶回家去,妻子电话里说儿子生病发烧了。

方小苇当然不能阻拦,手脚麻利给他准备好皮鞋公文包车钥匙,同时帮他仔细检查并消灭那些可疑的痕迹。

他出门没多久,门铃又响起来,想是太匆忙忘了东西吧?方小苇披上银灰色丝绸睡袍去开门。

她望着门口这张因生育而变得丰满无比的艳丽的脸,颤栗起来,银灰色丝绸挂在身上簌簌抖动。

“怎么,不让我进去?”田季美挑眉冷冷质问。

方小苇站在门口没有挪动的意思。

“我不介意在这里说,让周围邻居都看看他们隔壁住着什么人。你怕成这样?别怕呀,我两手空空,不会泼你硫酸。”田季美在方小苇面前摊开葱白一样嫩的双手,一副凌然放松的姿态。

方小苇默默退开身位,让她进去。

田季美穿着枣红色风衣,黑色阔腿裤,尖头高跟鞋,一头栗色大波浪披在身后,妖娆妩媚。

她进门后高傲扫视一圈家居布置,然后像在自家一样坐靠在沙发上,叠起双腿,怡然自得。

“不给我倒杯茶?”田季美嗤笑一声,看方小苇的眼神像看家里农村出身的老仆。

方小苇后知后觉缓过劲来,认识到这是自己的主场,不该被对方带了节奏。

她安稳坐下来,端庄娴静,“抱歉,没想到你会来,没有准备。”

“方小苇,我们公务员面试的时候初次见面,没想到以后还有这样的缘分。”田季美看她的眼神抹了毒。

“是啊,我也没想到,人生很多事想不到。”方小苇叹息着自嘲。

田季美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意识到男人沉迷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来是想弄明白一件事,你是知道了一切报复我呢还是被郁华森那个混蛋骗了?”田季美目光锁住对方,让猎物无处可逃,好供她用放大镜细细研究。

方小苇面带疑惑望向田季美,不明白她的意思。

“呵,果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田季美仿佛已经一切了然于胸,胜券在握。

“你想说什么?”方小苇惴惴不安,直觉告诉她对方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点可怕,那就是对方淡定得意的底牌。

“也不是多大的事。”田季美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是我现在财政局这个位子呀,说不定该是你的呢!你问问郁华森做了什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好神奇是不是?”田季美手指压在唇边轻笑一声,“更神奇的是,他都把你害了,你还上赶着陪睡,你说郁华森他多能耐?”

方小苇看着对方血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充斥着一片金属轰鸣声。咽喉间翻涌着血腥味儿,她猛地起身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


郁华森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唤方小苇的名字。那个家里儿子没有生病没有发烧,而他的妈妈不见踪影。郁华森意识到不妙,急匆匆赶回来。

他在卫生间发现了瘫坐在地上的方小苇,她发丝凌乱,脸色破败得像一张风中的窗户纸。

他想扶她起来,她狠狠拍掉他的手,他再扶,她再拍,反复几次,俩人的手渐渐红肿。

最后她狠狠咬伤他手臂,摇晃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玩命逃出去。

小区有电梯,但她一秒都等不了,只沿着楼梯风一样往下跑。

郁华森追出来,乘电梯赶下去,在小区门口将她拉住。

方小苇只穿了丝绸睡袍,一会工夫已经湿透黏在身上,冷得牙齿咯咯响。

方小苇狠命推打他,郁华森将她搂在怀里急声安慰,“你睡她的老公,花她的钱,也算报仇了!一个公职而已,我以后百倍千倍偿还你好不好?”

方小苇在他怀里像发疯的小野兽,啃咬踢打,最后竟被她得逞,一巴掌糊在他脸上,混着湿哒哒的雨水,分量十足。再朝他膝盖狠踹两脚,往更深的雨幕里跑去。

“方小苇!这个城市除了我你还有什么依靠?别跑了!你还得回来找我信不信?”郁华森捂着膝盖死命冲远处吼叫。

方小苇在雨里狂奔,浑身被雨水包裹,她觉得自己要死了,胸腔里刀割火烧,今天是为什么不是世界末日?大家都死了多好!

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方小苇直竖竖站在无穷无尽的大雨里,大口喘息着慢慢一动不动。

许久,她回头往身后看看,再缓缓扭头朝前瞧瞧,前面是雨,后面也是雨,她被包围了,她无路可走。

方小苇蹲下去再无法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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