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老贾

老贾的真名叫贾文和。待人接物总是和和气气的，因为长得老态，街坊们都叫他老贾。时间长了，大家竟忘记了他本来的名字。一提起老贾，人人都会说：老贾这个人哪，老实，话少，靠谱！

年轻时候的老贾有些才华，曾妄想当个编辑或是作家。摩拳擦掌一番后，给几家杂志社投了几篇稿子，等了一个多月，等来的却是几封退稿信。老贾气不过，将退稿信扔进了垃圾桶，正式宣布封笔。老贾嘴上说着“不写了”，但私下里学会了电脑，每天用两根手指笨拙地敲击着键盘，写自己的大块文章。只是老贾没有想到，网上“喷子”不少，大骂老贾的文章是狗屁不通，骂老贾本人是脑残。老贾看了评论，怒气不打一处来，与那些网络喷子对骂了一场。老贾是个文化人，不擅骂街，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打这之后，老贾就“病”了，走到大街上，看谁都像网络喷子，看谁都想抄起板砖呼上去。就是遇见了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哥们，老贾也不给好脸色。见了面，最多点个头，也就过去了。老贾媳妇劝老贾：“你在网上受的气，咋还带生活里来呀！街坊四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搞僵了，咱们还咋住下去啊。”老贾一听到这话，就把脖子一梗，骂道：“一个个的都是畜生。平日里人模狗样的，背地里都毒着呢！”

后来，老贾媳妇才知道，老贾变成人们口中的“病人”，其实全是因为住在楼上的小李。

小李是个外来户，算个文艺青年，见了老贾，总会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句“贾老师”，但在网上却大骂老贾的文章，骂老贾这个人脑子不行，没读过几本书，就想成为作家，是白日做梦；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李本以为老贾认不得自己在网络上的ID名字，但老贾有次去小李家串门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了小李的博客界面，也就知道了小李的ID，知道了小李就是那个在网络上骂自己骂得最凶的人。老贾媳妇就又劝：“小李是这么个人，你不与他来往就是了，你为啥还不给别人好脸色？”老贾一哼：“你懂个屁！”

老贾的好人缘就这么慢慢地败了，街坊邻居再看见他，都像是遇见了瘟神，唯恐避之不及。老贾也知道，自己成了人们眼中的“精神病”，成了病人。但老贾也不在乎，只对小区门卫的张大爷来往，平日里没事就爱往张大爷的传达室跑。每次去都不空手，不是拿盒新买的上好茶叶，要不就是提上一袋媳妇手打的桃酥。老贾知道张大爷有糖尿病，还给买过几盒外国产的胰岛素。老贾见了张大爷，先是说自己的名字。说三国时期，有个大谋士叫贾诩。贾诩的字就是文和。我老贾是个文曲星下凡哩！这时，张大爷就会应一句：文曲星下凡，你也写几本书出来看看么！老贾脸一红，就招呼着张大爷下象棋。

跟张大爷下棋的时候，老贾就滔滔不绝起来，说：“老张啊你知道不，三楼卖猪肉的赵老六，看上去和善，其实心黑着呢。卖的肉都是注过水的。还有六楼的钱三儿，这几年开驾校发了大财了，也不知道让我们这些老邻居沾沾光。就知道自己每天领着不同的女的回家。老话说得好哇，为富不仁！对了，还有十八楼老郭的孙子，年纪轻轻地就不学好，刚多大啊，有二十了没？跟人打架进了三回局子了！最可气的不是这，这些个人都是明面上就坏的。咱们要防的那些个见了客客气气，背后却拿手指头戳你脊梁骨的人！有个词叫啥来着？”

“笑里藏刀？”

“对，就是笑里藏刀！”

张大爷只是说：“文和呀，你这是心里有病了！”

但老贾不觉得自己有病，更不认为自己心里有病。他觉得是别人病了。他之所以与张大爷来往，完全是因为张大爷面儿上嘲讽他写不出书来，但私底下可没说过自己一句不好。张大爷年轻的时候，也喜爱文学，读过不少鲁迅的书，看见老贾，不免就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但张大爷心态好，别人说他写得多么多么不好，他也不放在心上。去年，张大爷还通过市里的一家出版社，花几千块钱出了一本诗集和一本散文集。张大爷嘴上说：“写着玩嘛！是个乐趣儿！”

凭着这本诗集和散文集，张大爷再又花了六百块钱之后，加入了市里的作协。但老贾却对此嗤之以鼻，回家对自己说：要写就写个好东西，让出版社给我钱！自己掏钱出书，还加入什么狗屁作协，这不是冤大头么！

在老贾四十岁这一年，门卫张大爷被儿子接到了北京去。张大爷已逾古稀，也到了享清福的时候。自张大爷走后，老贾就没了朋友。老贾媳妇看着老贾变得越来越孤僻，就带着老贾去看了心理医生。经过心理医生的开导，老贾倒是看开了一些。渐渐地遇见熟人也会笑着打个招呼。街坊四邻一看，就说：“当初的老贾又回来啦！他媳妇这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他的病给治好了？”老贾又重新提笔写文章，但总是被杂志社退回来。老贾媳妇就劝他：“你呀，没有当作家的命！你就认命吧！”老贾反驳说：“当作家？屁的作家。老张说得好，写着玩！当个乐趣！”

张大爷是心口如一，而老贾是心口不一。说是“写着玩”，实则老贾把能发表一篇文章这件事看得比儿子结婚还要重要。每天回到家，晚饭都不吃，就坐在书桌前写文章。他写得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邻里小事。老贾说：社会上就是像小李这样的人太多了，人心才会不古，世风才会日下！我就是要揭露这些人，让他们感到害臊！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贾的一篇文章，终于登载上了市里的晚报。老贾将稿费的汇款单贴在客厅的墙上，指着说：“这钱不要了，就要个荣誉！”

街坊四邻看到报纸上老贾的文章，都过来道喜。每个人来都不空手，有的拿着水果，有的拿着糕点。楼上的小李也提来了一盒价值不菲的夏草，跟老贾说：“贾老师啊！万事开头难！您发表了第一篇，第二篇，第三篇，就会源源不绝的发表！到时候您加入了市作协、省作协、中国作协，可要提携提携我呀。”

老贾却说：“我这是狗屁文章呀！”

后来，老贾再没写过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