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跟风,读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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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残雪被提名201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微博热搜“残雪是谁?”对于非文学专业人士来说,残雪这个名字听来确实陌生。但作为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看到这个名字,记忆马上就拉回到现当代文学书上那篇文章《山上的小屋》,作者正是残雪。

      犹记第一次读《山上的小屋》时的情景,脑海里不断蹦出的念头:这写的什么,杂七杂八的,一会儿绿眼睛,一会儿狼嚎,一会儿死蛾子、死蜻蜓,一会儿肿起来的后脑勺……文字背后联想起来的画面是一个打着赤脚的女孩,披头散发,灰沉沉的脸色,顶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风雪呼啸中,梦游般的脚步及呓语。缓缓地、缓缓地,在你猝不及防中,在黑暗中亮起一把锃亮锋利的剪刀,转瞬之间,又只剩下黑暗与黑暗中的冷笑,还有远处传来的狼嚎!我们就像在不起眼的文字里一不小心就从她的某些文字里,跌跌撞撞地进入了她的梦境里,跟着她一起开始做一场似雾非雾的梦!在这个梦里,好像看到了那个年代的一些尘烟旧事,又好像看到了鲁迅笔下的狂人也在场,还有卡夫卡书中的人物,都在游荡,然后又变形、分裂、时而从黑暗中迸发出来稠稠的绿,又卡壳,又变幻,是没有尽头的梦境。除了压抑、疑惑、愤懑地跟着往前走,所有力量都只是花拳细腿,打在一团黑烟里,因为它只是一个个梦境啊!等你从她的文字中抽离出来,脑海里除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意识却让你此刻止不住地想去回忆,最后只能在这些片段里,添加些自己的臆想,得些属于自己很私密的情感。隐秘、共情、穿插那特有的时代、小小的人物,在哲学的时空里,在那个梦境里,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你看到了这个碎片,他看到了那个碎片,只不过大家都迷迷糊糊,不能说清梦境里到底有些什么,不过也很过瘾!

      今年我第一次注意起“记梦”这个词,大概写出让大家云里雾里、不知所以文字的作家都有些神经质,探求内在精神世界也追求最彻底,在他自己的精神维度里狂欢!最近在读残雪的作品,九牛大概一毛也没读到,因此也不好如何评价。还记得大学时老师说残雪的作品比较难以理解,不要想太多,只管读下去!到如今,我也只在她的文字里跟着她的梦境往前走,然后又从自己的梦境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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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章

《山上的小屋》残雪

      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当我不清理抽屉的时候,我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 听见呼啸声。是北风在凶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顶,狼的嗥叫在山谷里回荡。

  "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哼。"妈妈说,朝我做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我憋着一口气说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们这栋房子周围徘徊。我打开灯,看见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亲的鼾声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跃起来。我蹬了一脚床板,侧转肿大的头,听见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着木板门,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

  "每次你来我房里找东西,总把我吓得直哆嗦。"妈妈小心翼翼地盯着我,向门边退去,我看见她一边脸上的肉在可笑地惊跳。

  有一天,我决定到山上去看个究竟。风一停我就上山,我爬了好久,太阳刺得我头昏眼花,每一块石子都闪动着白色的小火苗。我咳着嗽,在山上辗转。我眉毛上冒出的盐汗滴到眼珠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回家时在房门外站了一会,看见镜子里那个人鞋上沾满了湿泥巴,眼圈周围浮着两大团紫晕。

  "这是一种病。"听见家人们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窃笑。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时,他们已经躲起来了——他们一边笑一边躲。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们很清楚那是我心爱的东西。

  "他们帮你重新清理了抽屉,你不在的时候。"小妹告诉我,目光直勾勾的,左边的那只眼变成了绿色。

  "我听见了狼嗥,"我故意吓唬她,"狼群在外面绕着房子奔来奔去,还把头从门缝里挤进来,天一黑就有这些事。你在睡梦中那么害怕,脚心直出冷汗。这屋里的人睡着了脚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

  我心里很乱,因为抽屉里的一些东西遗失了。母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但是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得出来。每次她盯着我的后脑勺,我头皮上被她盯的那块地方就发麻,而且肿起来。我知道他们把我的一盒围棋埋在后面的水井边上了,他们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每次都被我在半夜里挖了出来。我挖的时候,他们打开灯,从窗口探出头来。他们对于我的反抗不动声色。

  吃饭的时候我对他们说:"在山上,有一座小屋。"

  他们全都埋着头稀里呼噜地喝汤,大概谁也没听到我的话。

  "许多大老鼠在风中狂奔。"我提高了嗓子,放下筷子,"山上的砂石轰隆隆地朝我们屋后的墙倒下来,你们全吓得脚心直出冷汗,你们记不记得?只要看一看被子就知道。天一晴,你们就晒被子,外面的绳子上总被你们晒满了被子。"

  父亲用一只眼迅速地盯了我一下,我感觉到那是一只熟悉的狼眼。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

  "到处都是白色在晃动,"我用一只手抠住母亲的肩头摇晃着,"所有的东西都那么扎眼, 搞得眼泪直流。你什么印象也得不到。但是我一回到屋里,坐在围椅里面,把双手平放在膝 头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顶。那形象隔得十分近,你一定也看到过,实际上,我们家里的人全看到过。的确有一个人蹲在那里面,他的眼眶下也有两大团紫晕,那是熬夜的结果。"

  "每次你在井边挖得那块麻石响,我和你妈就被悬到了半空,我们簌簌发抖,用赤脚蹬来蹬去,踩不到地面。"父亲避开我的目光,把脸向窗口转过去。窗玻璃上沾着密密麻麻的蝇屎 。"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梦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它打捞上来。一醒来,我总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并不曾掉下什么剪刀,你母亲断言我是搞错了。我不死心,下一次又记起它。我躺着,会忽然觉得很遗憾,因为剪刀沉在井底生锈,我为什么不去打捞。我为这件事苦恼了几十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的一般。终于有一回,我到了井边,试着放下吊桶去,绳子又重又滑,我的手一软,木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散落在井中。我奔回屋里,朝镜子里一瞥,左边的鬓发全白了。"

  "北风真凶,"我缩头缩脑,脸上紫一块蓝一块,"我的胃里面结出了小小的冰块。我坐在围椅里的时候,听见它们丁丁当当响个不停。"

  我一直想把抽屉清理好,但妈妈老在暗中与我作对。她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弄得"踏踏" 作响,使我胡思乱想。我想忘记那脚步,于是打开一副扑克,口中念着:"一二三四五…… "脚步却忽然停下了,母亲从门边伸进来墨绿色的小脸,嗡嗡地说话:"我做了一个很下流的梦,到现在背上还流冷汗。"

  "还有脚板心,"我补充说,"大家的脚板心都出冷汗。昨天你又晒了被子。这种事,很平常。"

  小妹偷偷跑来告诉我,母亲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因为我开关抽屉的声音使她发狂,她一听到那声音就痛苦得将脑袋浸在冷水里,直泡得患上重伤风。

  "这样的事,可不是偶然的。"小妹的目光永远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比如说父亲吧,我听他说那把剪刀,怕说了有二十年了?不管什么事,都是由来已久的。"

  我在抽屉侧面打上油,轻轻地开关,做到毫无声响。我这样试验了好多天,隔壁的脚步没响,她被我蒙蔽了。可见许多事都是可以蒙混过去的,只要你稍微小心一点儿。我很兴奋,起劲地干起通宵来,抽屉眼看就要清理干净一点儿,但是灯泡忽然坏了,母亲在隔壁房里冷笑。

  "被你房里的光亮刺激着,我的血管里发出怦怦的响声,像是在打鼓。你看看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里爬着一条圆鼓鼓的蚯蚓。"我倒宁愿是坏血症。整天有东西在体内捣鼓,这里那里弄得响,这滋味,你没尝过。为了这样的毛病,你父亲动过自杀的念头。"她伸出一只胖手搭在我的肩上,那只手像被冰镇过一样冷,不停地滴下水来。

  有一个人在井边捣鬼。我听见他反复不停地将吊桶放下去,在井壁上碰出轰隆隆的响声。天明的时候,他咚地一声扔下木桶,跑掉了。我打开隔壁的房门,看见父亲正在昏睡,一只暴出青筋的手难受地抠紧了床沿,在梦中发出惨烈的呻吟。母亲披头散发,手持一把笤帚在地上扑来扑去。她告诉我,在天明的那一瞬间,一大群天牛从窗口飞进来,撞在墙上,落得满地皆是。她起床来收拾,把脚伸进拖鞋,脚趾被藏在拖鞋里的天牛咬了一口,整条腿肿得像根铅柱。

  "他,"母亲指了指昏睡的父亲,"梦见被咬的是他自己呢。"

  "在山上的小屋里,也有一个人正在呻吟。黑风里夹带着一些山葡萄的叶子。"

  "你听到了没有?"母亲在半明半暗里将耳朵聚精会神地贴在地板上,"这些个东西,在地板上摔得痛昏了过去。它们是在天明那一瞬间闯进来的。"

  那一天,我的确又上了山,我记得十分清楚。起先我坐在藤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然后我打开门,走进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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