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录

  2006年初夏的一个傍晚,天下着蒙蒙细雨,在北京饭店C座的一间办公室里,我的诺基亚手机响起,显示出一个陌生电话,“我是常青”,我愣了几秒钟,一个沙哑却又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我现在北京西客站,你在哪”?……“你现在打个的士来我这里”。我挂了电话,心情难以平静。

  邓常青,一个失联了十年的朋友,我们曾戏称他是党代表,缘自早年的那支万泉河畔的红色娘子军故事。他是贵州黔东南的一个小镇青年,那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1986年他毕业于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生部,在中国农村信托投资公司杜润生手下干了一年多就下海了。我离开国家机关后,第一次随他跨过琼州海峡,那是一片热土,地处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中国最大的特区。

  一个小时后他提着一个脏兮兮的旅行包上了楼,黝黑的脸庞,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目光深邃,穿着一件灰色衬衫,略显消瘦,与记忆中的英俊潇洒判若两人。

  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有一个叫马绍尔群岛的国家,人口不足5万,四面临海,有碧蓝的海水和晶莹洁净的沙滩,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1996年他带着两万美金上岛,与珊瑚礁、热带鱼为邻,他做贸易,干苦力,与总统有过一面之交,也曾与流浪者为伍,享过福,受过难,小腿肚至今还留下被鲨鱼咬过的伤疤。

  其实,他的逃亡生涯是自作多情,历史与他开了个玩笑。当年公司办得风声水起,我成了驻京代表。风流倜傥的他善交政府要员、国企领导,常常为所欲为,高朋满座,歌舞升平。九十年代中期国家金融整顿,海南过热的房地产突然崩塌,他的公司破产倒闭,留下1500万元债务。他无法接受现实,无颜向老总们交待。1996年,大约在冬季,他关闭了公司离开了中国,把自己的生活连根拔起,享受王老五的自由,远离父母,远离朋友,从此杳无音信。十年过去,所有信托投资公司荡然无存,老总们也退休下岗,那些风险投资早被一笔勾销,没有人再追究他和他的公司。

    我在东单给他租了一个平房,他每天往返于宿舍和公司,他是个夜猫子,白天与黑夜颠倒,公司的同事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周末我叫上他曾经最好的几位朋友见面,众人纷纷解囊相助,他都一一笑纳。不久他去了趟南方。

    澳门新葡京富丽堂皇的大厅光怪陆离,极致奢华,人流如鲫,赌客如云。在百家乐桌前,肾上腺素释放引发的激动、紧张、眩晕快感如同毒品一般,让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他喜欢一对一对的赌,发牌的小姐姐赶不上他理工男的思维,她落荒而逃,又换上了一个小哥哥,轮番上阵,疲惫不堪的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七天七夜的梦幻,灵魂都在颤抖,终于败下阵来,十万元付之东流。

    “我对不起朋友们。”

    我理解他想要翻身的感觉,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我无法控制自己。”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沉默。

    他变得少言寡语,如同当年他的性格,深藏不露,难以琢磨。在夜总会盛行的年代,在大富豪和天上人间里,他总是让朋友们先挑坐台小姐,等大家都心满意足后,他最后一个挑,而且是小姐堆里最丑的一个。

  一天他对我说,全球航空领袖峰会在北京饭店召开,他想找海航的陈峰,当年的老同事和老朋友,一起共过事,“我想帮助开通北京到马绍尔群岛的航线”。

  他找到陈峰秘书的电话……最后人家回话了:“董事长说不认识您。”

  那几天他情绪低落至极,我想那通电话给他自信心打击够大的,现在是一个只讲金钱、名利和地位的扭曲社会,人在最辉煌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暂时性失忆。我也只能安慰他几句。

    45岁的他已过不惑之年,还是孑然一身,风光不再,常常陷入沉思。有天,他说他想去趟拉萨,那里有一个开4S店的朋友发出邀请,他想走远,远离市俗,我行我素,情绪和想法多变,我想他呆不了太长时间。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他又回到北京,只说了一句话:“卖车这行当我是干不来的。”

    一周后我们一起吃了顿涮肉,临别,他郑重地对我说:“我又要走了,不混出个模样我是不会再见朋友们的”。我只当听听。

    一年过去,三年过去,十年过去了,我曾打电话,发邮件,但他仍是石沉大海。时常不见的朋友们偶有相遇,第一句话总是问邓常青现在哪?某天他的一个老同事问我能否找到他,说管辖派出所办理二代身份证最后期限到了。今年距他最后失踪头尾十四个年头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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