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我两岁,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姐姐。
听妈说,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跟见了仇人一样,哭着喊着说,“让他去吧,让他去吧,不要他,不要他”。我似乎能想象你当时的样子,一定狠狠地皱着眉头,噘着嘴,孩子脸上写满嫌弃,没准还顺手把妈的高跟鞋丢在一边,小小年纪怒气冲冲。可是那会你也才刚过两岁,小不点一个,任凭你怎么哭怎么闹也撵不走我,到头来还得乖乖接受我这个弟弟,最多趁爸妈不注意的时候,使劲拧一下我的脸蛋。
印象中,你从小就比我勇敢。你不怕家里那只让我心惊胆战了好几年的大狗,能在三岁的年纪就偷偷从一个很远的地方独自跑到外婆家,对黑黑的夜向来不在意。与你一比,小时候的我,就是一个一条蛇都能把我吓瘫在地的胆小鬼爱哭鬼。
可是我却从不怕你。虽然那时我长得又矮又瘦,虽然你总能在很漫长的时光里保持领先我一个头的身高,虽然在与你的战斗中我总是被一脚从床上踹下去的一方,但是,每次看到你板起脸的样子,我就特别想狠狠揍你一顿,微微放低我的小平头,挥起我的小拳头,摆出一副认真打架的样子。当然了,每次结果都是妈过来把额头上又摔了一个包的我拎走,顺便骂你几句又欺负弟弟。
不过我也有风光的时候啊。小时候调皮捣蛋,我总是认错认得贼勤快,总能及时逃脱爸妈的魔掌,你就不行了,傻了吧唧的,打死不投降。所以当你屡次被爸用他自创的倒吊地窖口的家法修理时,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上面啃着瓜皮,满嘴瓜汁留着鼻涕偷偷窃喜,心里嘀咕着,哼,让你打我。唯一的坏处就是,直到现在,家里聚会,你们还总拿这个取笑我,说什么放在战争年代我就是个小汉奸。哎,简直不想理你们。
我们也有彼此谦让的时候,就像俩小绅士和小淑女。年底家里包饺子,咱妈总会包几个老鼠形状的饺子,长长的细细的,搁在一大堆圆胖饺子中格外引人注目。煮出来之后,在灯光下上面挂着的水珠闪闪发光,别提多馋了。不等妈把醋端上来,咱俩就你一个我一个抢着吃起来,往嘴里一塞,都不怎么咬,迅速咽下去,生怕下一个老鼠饺子被对方抢去。可是毕竟只有几个这样的饺子啊,哪里够咱俩吃。于是妈在又端上一盘饺子之后,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吃老鼠饺子会变成老鼠”。啊!咱俩大眼瞪小眼,砸吧了几下小嘴,几乎同时说,“姐姐你吃吧”,“不不不,弟弟你吃吧”,“你吃吧”,“你吃吧”……留着妈在一旁大笑不止。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那么傻其实也挺好啊。夏天大中午,揣个几毛钱跑到马路边的小摊上买那种橙黄色的甜冰棒,你总是吃的很快,吃完自己的,笑眯眯地跟我说,弟弟你吃得了吗,吃不了我帮你吃。明明就是想吃我的嘛!除了冰棒,什么饼干零食,只要不是我剩的饭,你总是很乐意笑纳属于我的那一份,当然,遭到拒绝时,你就会脱下羊皮,凶狠地给我抢走。
还有我们会在傍晚叫上我哥,一人拿一个小石头在砖头上磨来磨去,然后把粉末收集起来,美其名曰,灵丹妙药。一起在外婆家院子里的帆布上安安静静坐一下午,听着不远处屋子里外公老旧的收音机传来的戏曲声,看着外婆把一颗颗金黄的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抠下来。会为了一两块钱成为三舅的廉价劳力,擦洗自行车,给庄稼施化肥,舔一种叫做农大的雪糕,糖渍沾满嘴唇,一整个夏天都甜滋滋的。会在秋天满地的梧桐叶中嬉戏,会在冬天寒冷的大雪中吃着烫烫的烤红薯,春节一大早拎着我们自己攒钱买的点心烟酒去给外公外婆他们拜年。然后等着来年春天到来,你扎着小辫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搂着又小又丑的我站在漫天梨花中,你笑的轻盈,我愁得眉头紧锁。
等到稍微懂事之后,这些有点二的快乐也就慢慢沉淀在了记忆之中,我们开始寻找新的乐趣。暑假玩纸片做成的五子棋、象棋,寒假跟爸妈玩升级,我总是跟咱妈,你总是跟咱爸,咱爸最认真,咱妈最较真,你负责发火,我负责起哄,一直到锅炉里的水烧的沸腾,一直到屋外的雪掩埋我们回家的足迹。从四驱兄弟到数码宝贝,从还珠格格到少年包青天,除夕一年年变得不再那么令我们兴奋,你和你一天天在我们小小的家中茁长成长。
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我走过了你走过的所有路。你总是大我两届,你初三,我初一,你高三,我高一。虽然学习一直比你好,奖状拿的永远比你多,但总觉得,同一所学校里,高年级有一个学习不差又漂亮的姐姐,是一件特别自豪的事。
我还会常常想起,非典那年,你抱着做完手术在家养伤的我,从里屋到外屋,抱了一整个夏天。那年我11岁,你也仅仅13岁,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有一次家里停电了,我的伤口眼看着就要感染,你跟爸妈轮流拿着扇子,呼啦呼啦,总会感觉到好像我的心里也起风了,清清凉的。只是你还是会把我的营养品吃光,还是会时不时一怒之下摔门而出,可是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想要挥起小拳头打你了。因为我知道,靠打我起家的那个姐姐总有一天会用一身的功夫来保护我。
你高考那年,总是拿着一本志愿书在我跟哥面前扬来扬去,嬉皮笑脸地说,“你们觉得,姐姐南下好还是北上好?”我们总嘲笑你异想天开。等到你真的看着答案仔细计算着自己的分数时,你哭了一个晚上。虽然平时总是看不惯你不好好学习的样子,但那个时候,还是特别特别地心疼你。咱妈对我说,你学习好,以后可得帮着你姐点。我嘴上没怎么说,但我都明白,毕竟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姐啊。
再后来,我们都上了大学,不常联系,但一回家,还是能轻松地吵起来。不过生完气,你照样把饭端到打游戏的我面前,我照样还会偷懒不洗碗,找借口不擦玻璃。家里有个姐姐,确实挺容易把人惯懒的。我们是大了,可爸妈也老了。常年的劳碌,他们已经跟不上我们的步伐。记得爸有一次感慨,说你小时候挺爱吃带鱼的啊,怎么现在突然不喜欢了。其实有时候,并不是他们不关心我们,而是我们没有耐心去跟他们解释,去跟他们分享。你还记得那次你去北京,咱爸在收到漏洞百出的诈骗短信后执意要给对方打钱那件事么?还记得关于你的婚事,爸妈一句话不干涉,只是默默给你把婚礼办得红红火火么?他们给不了我们太多,能给的只是他们的全部。也许下一次回家,我们一家可以坐在一起,边打牌边聊我们身边正在发生的事,聊我们的经历聊我们的未来,你不生气,我不急躁,只是陪他们,聊聊天。
转眼间就到了你的第二十六个生日,时间真是过得好快。而且不久以后,我就要当舅舅了。我会怎样疼爱我的小外甥呢?我不知道。只不过我想在我见到他(她)第一眼的时候,一定会趁你不注意在他(她)的小脸蛋上偷偷拧一下吧。
今年七月,在你的婚礼上,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作为弟弟,对你说了几句话,算是祝福语,也是这么多年来的心里话。那天你穿着雪白的婚纱,眨着大大的眼睛,边听我说,边哭,那时我就在想,时光究竟是用了怎样的魔法,怎么一不小心就让这么爱笑的人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