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州桃源县,崔府正堂内,崔志看着面前两个正襟危坐的青年,视线来回扫动。
右侧的青年自称花四郎,他发髻平梳,缠一方紫色陌头,面白如新雪,双目水盈盈,右眼角下有一颗泪痣,更显得温润妩媚,好在花四郎坐近堂口,半身披着午后阳光,才祛除了一些湿气。
此等英俊人才,可惜。崔志心中叹道。
至于左侧这位......崔志喉头耸动,咽了口唾沫,他感觉到绸衣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禁把坐席上的双膝移到胸口,并非受不了正坐,官场逢迎十余载,崔志的膝盖早已不惧磨损。
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想要抱膝抵御。
左侧的青年名叫阿彩,崔志觉得这个名字与他并不相称,“彩”字应当缤纷欢快,阿彩却沉默而灰白。天生的大骨架撑起一摊精瘦肉,散发后梳,袒露着微微泛黄的面皮,五官也难说规整,似乎是竭尽全力才拧成这副看起来正常些的模样。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视线乍一相交,崔志只觉得阿彩的双眼视点失焦、茫然无物,像是在田间劳作一天的农民脸上常见的那种疲乏眼神,可一旦视线离开,崔志总觉得自己被阿彩死死地盯着,一刻也没有偏离。
崔志紧了紧双臂,把大腿再往胸口抱一些,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两位郎君自眉州远道而来,未曾亲迎,多有怠慢。”
花四郎道:“无妨,贵府大喜之日,想必崔郎也倍加忙碌。”
崔志点点头:“犬子将与赵家女结亲,明日行‘纳征’之礼,得蒙赵司马引荐,请二位扮作‘押函使’送通婚书至赵家。”
花四郎故作惊奇道:“崔郎可知我二人身份?”
崔志道:“赵司马已告知与我,二位郎君是眉州飞花门弟子,并称彩花双壁。”
花四郎一怔,侧首冲阿彩大笑:“哈哈,阿彩你听到了吗,你我还有这等诨名!”
崔志本有意恭维,不料得此莽浪回应,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可看到花四郎那笑起来眯成新月的湿润双眸,这一丝不悦又烟消云散了。
花四郎定了定神,微笑道:“寻常人家结亲纳征,通婚函使皆为本族才俊,或一方为官,或功名加身,崔郎何故请我等下九流的武夫?”
崔志苦笑:“桃源无崔氏子弟,又蒙赵司马力荐二位,我必不敢推脱。”说完觉得失礼,又急忙补充道:“如今亲眼见到二位郎君,确一表人才,赵司马识人贤也。”
“来此地便是为帮大人办事,但请吩咐。”
崔志道从身边拿起一个长条木盒,木盒上缠着五彩线,封纸上书“通婚书”三字,捧到二人面前。
“明日送我通婚书至赵家,再取答婚书归,此谓“纳征”,犬子与赵家女明媒正娶,故二位记得务必游街过市、多引人注目些,我备了两匹骏马和彩礼若干,府中轿夫婢女任君差遣。”
“彩礼与骏马何在?”
崔志笑道:“彩礼已经让奴婢们备齐了,二位可随我去后院一试马匹。”
阿彩和花四郎随崔志起身,还没走到后院,便听到一声雄浑的嘶鸣,花四郎面色如常,阿彩却双眼一亮,猛地几步冲向后院。
崔志惊异于阿彩路过身边时的劲风,又为宝马诱人而颇感得意。
阿彩闪进后院,只见一匹肤如火烧的赤马正吃着草料,而另一匹黑马正摇头晃脑地试图甩开马夫的纠缠,两匹马胸部和臀部肌肉如怒涛暗涌,毛色鲜亮油顺,在阳光下流转着光彩。
“这恶畜!”一旁的马夫大汗淋漓,又气又怕。
几次周旋下来,那黑马蹄行矫健,毫不拖泥带水,面对马夫的拉扯甚至表现出一丝颇通人性的狡猾,除了马夫手里的青丝笼头,地上还躺着个一模一样的烂笼头,看来是之前被黑马扯坏的。
阿彩上前支开马夫,见这黑马不惧生人,只瞪着一对卵石大小的眼望他,又皱了皱眉:“此马为何光溜的,鞍鞯何在?”
“押函用马不着鞍鞯,仅以青丝为笼头,”后至的花四郎在身后悠悠道,又挑衅地看了阿彩一眼:“你若骑不得,可请崔郎换个高大驴子充作马匹。”
阿彩摇了摇头,手扶马脊,只听一声轻喝,便整个人弹上马背。
这黑马刚要起势再鸣,阿彩便伏下身子,双腿夹紧马腹,伸出双手交叉环抱住马颈,黑马拧脖往左,阿彩右手的手指便入肉深了几分,黑马吃痛返右,右侧的左手亦是如此。
黑马怒极,欲发足狂奔,阿彩在没有马镫作为落脚点的情形下,硬生生用腰部把身体支了起来,右手上拢,骤然向马喉轻击一拳,黑马扬身嘶鸣,又连打了几个喘才顺了气。
这一通疯劲儿撒完,黑马垂头丧气,瑟瑟发抖。
“好功夫!”马夫大喜,上前给黑马加上了青丝笼头。
花四郎撇了撇嘴,径自跳上那匹赤色马,身子之美宛若飞上高枝的蝴蝶,这匹赤色马形貌火烈却脾性温顺,立刻将嘴巴离开食槽,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以熟悉马匹和路线为由,花四郎和阿彩骑马出了崔府。
二人二马行至一条小径,见四下无人,花四郎才悄声道:“临行前你听师父说了,你我二人这次来桃源,万事要听我吩咐。”
阿彩淡淡地“嗯”了一声,只看着远处迎面走来的一队行商。
“崔赵这桩婚事另有隐情,师父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不通人事,说也白说,不如直接下令来得爽快......”说到此处花四郎眨了眨眼,“可我偏要说与你听。”
“师父不让你说,你便不该说。”
“你......”花四郎被噎得一阵无言,半晌才怒道:“好,好,那你须听我命令。”
“你下令便是。”
前方的行商接近了二人二马,商队里响起了一阵喧闹声,只见那领头的商人扬起拐杖,不断往一个年岁半大的奴婢身上狠狠抽打。
花四郎眼中现出憎恶之色,冲那商人努了努嘴:“阿彩听令,杀了他。”
可阿彩没有应声,依旧目视前方,不疾不徐地遣马而行。
“哼。”花四郎自觉讨了个没趣,翻起白眼。
突然,阿彩在行商路过的一瞬间探手拔刀,数十斤的长刀宛若劲风中的飘叶般划出半圆,斩向行商的脑袋。
“当!”一声震响,电光火石之下,花四郎反手拔刀,一式捞月挡住了阿彩的斩击。
他深知阿彩的蛮力,恐这一斩余势难平,又抬起臂肘,随时准备接住被下压的刀背。
“我就知道......”花四郎得意了一瞬,忽大骂道:“你这猪狗!”
此刻他面皮如火烧,羞愤难当,原来阿彩那一斩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已在刀刃触及行商的脑袋前收住了力,花四郎如此轻易挡下,才知道自己被阿彩耍了一通。
商队哗然,行商被耳边的金属撞击声震懵了,回过神来后尖叫一声,带着随从和奴婢们逃也似的跑开了,不忘遥遥丢下一句“歹人莫跑!”
阿彩收刀入鞘径自前行,而花四郎的眼睛紧盯着阿彩方才出刀的右臂和腕关节,听着他的气息,却未能发现任何异常,不禁暗自心惊。
这是花四郎一生中犯过的、为数不多的错误之一,刚刚的喧嚷让他漏听了一个声音,那是阿彩在猛烈收刀导致的腕关节脱臼后,又迅速把骨头回正的一声“喀哒”。
次日,晨钟方毕,崔府纳征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出发了,打头的黑红两匹骏马神采非凡,花四郎的清俊引得路人们眉飞色舞,阿彩也整洁了一番,昨日那一斩似乎泄去了他不少戾气,眉目温和了些许。
八抬大轿紧随其后,轿子正中放崔家的通婚书,两个俏丽婢女左右看守,再后面抬着五色绸缎、米粟粮油、猪羊腊肉、山中野味、点心奶酪、茶叶水果......当然最让人眼馋的怕不是那一摞小山般的铜钱堆,铜钱本当用细绳按每贯一千文串起来,可崔府奴婢们忙得晕头转向,连管家也忘了备细绳。
崔志得知后并不动怒,说:“若行走时倾斜洒落,便任人捡了去罢,让桃源百姓也沾沾喜气。”
果然,一路上孩童和乞丐们追着队伍,不断捡掉落在地的铜钱,得一文钱道一句福,江南风雅,连祝福也成诗成对。
还有那些想跟崔志攀交情、想在县府谋些差事、想疏通人情的人们也准备了彩线剪纸糖果鲜花,往纳征的队伍上泼洒,桃源县一时间热闹无比,仿若节庆。
花四郎对路人笑脸相迎,同时警惕地捕捉着每个人的眼神,试图找出其中的危险。
“咻~”
花四郎突然听到一声尖细、悠长的声响,刚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一个物体悠悠地飞来,直冲他面门!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已经来不及抵御,但花四郎莫名地感觉有些好笑,那竟然是一个小巧如团的纸球?
一阵劲风拂面,阿彩长刀出鞘挡在花四郎面前,那纸球击中刀身,向上弹了去。
“趴下!”阿彩大喝道。
纸球上飞数尺,白光一闪,“轰”一声巨响爆炸开来,五彩的烟花在街道绽放!
围观的人们掩面躲避,却也不畏惧,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浑人惹事,有几个胆大的路人还喝上了彩。
花四郎此时的模样狼狈不堪,发髻冒着一缕青烟,衣袍也被四溅的火花烧焦几处,他并未完全依言俯身,而是双眼死死盯着纸球飞来的方向。
两匹马受到爆炸惊吓,扬蹄嘶鸣,眼看要冲撞路人。
“阿彩,杀马!”花四郎大喊一声,同时身下的赤色马颤巍巍倒下,他的横刀自赤色马耳洞贯入,已在瞬间将其毙命。
阿彩回过神来已经被甩下了马,黑马扬蹄蹬踏不止,中一下怕是要骨折,可若是奔冲起来,即便阿彩能制服马匹,也免不了伤及围观百姓。
一次、两次......黑马第三次扬蹄,阿彩团身欺上,仰面一记横劈,黑马前蹄尽断重重栽下,痛苦地嘶鸣不止。
“咻~咻~咻~”同一时间,更多的烟花纸球袭来。
花四郎凌然无惧,只见他双目微凝,紧接着刀光连闪,空中便响起“啪、啪、啪”几声哑爆,纸球滴溜溜滚到地上,有人好奇探头查看,发现纸球均在爆炸前被切成了大小对称的半球,刀口平滑。
此番身形一动,被烧断的紫色陌头飘落在地,黑发如瀑洒下,本该更添些娇媚,可花四郎怒目圆睁、紧抿双唇,已然是杀气腾腾!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传来,黑马停止嘶鸣,只有一条腿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阿彩站起身,双手还略微保持着拧断马颈的姿势,双眸中不见怒色,只是更加黯淡。
围观百姓被这血腥一幕惊吓,尽数散去,只顾着号哭的孩童也被大人抱走,人潮刚退,那射出纸球烟火的人便露了出来。
那人站在大街中央,并没有逃窜,好整以暇地收拾好烟花铁筒再往回走,毕竟任务已经完成,只等眼下冲上去的二十名刀客把那两人剁碎便可,怀里的金饰银盘沉甸甸的,他估摸着可以给儿子换些笔墨书籍,给妻子添些新衣裳。
可没等他走出五步,喉头一凉,眼里的世界便歪倒了。
刀很快,他的脑袋并没有打旋,死前他想到陪儿子戏耍的一幕,只要抽出桌布的速度够快,桌上的器皿便动也不动。
二十个刀客把纳征队伍围了起来,有人一刀砍了轿夫,也有人心软,只伸手抓几下婢女的胸口和屁股,便把她们推走,只有一人懊丧不已,他想抓轿夫的屁股,那轿夫却被砍了。
花四郎振刀去血,翩然飘回了战场,他步伐灵动,绝不让自己处于多人围攻的场面,刀法如笔走龙蛇,一横一划,削去一人的臂膀;佯攻一点,俯身一拉,便开了一人的肚皮。
杀不到二三人,花四郎便看到了被刀客包围的阿彩,只见阿彩脚边躺着......四块人,是两名刀客被拦腰斩开后的尸体!
刀客们面面相觑,口中叱咤不绝,却没一个敢轻易踏步上前......他们是来赚金银的,不是来送死的。
而阿彩双腿扎出半蹲的架势,对偶尔探来的刀剑视而不见,任凭骚扰,只凝视着一个疤脸男子。他看出其他刀客不管叱骂还是试探,总有意无意地瞟这疤脸男子一眼,其领头无疑。
疤脸男子突然后撤,似乎是跟其他刀客一同去拦外围的花四郎,而阿彩的身体本能地松懈了一瞬,就在此时,一名瑟缩的刀客突然大叫一声踉跄扑来。
阿彩没有仓皇出刀,他清晰地听到刀客背后一声清亮的出鞘声!隐藏在后的疤脸男子拔剑直刺,点向阿彩面门,可阿彩早已弃刀,双手捧起面前这个被用来障眼的倒霉刀客的脑袋......
疤脸的长剑刺穿刀客的第一层头骨,却也到此为止了,阿彩顺势踢出右腿,一脚踹中了疤脸男子的裆部,那人双眼一白,昏了过去。
此番变故只在数息之间,刀客们虽然惊惶,却也见阿彩丢弃长刀、乱了架势,便呜哇哇地一拥而上,眼见六七柄刀剑行将劈落,阿彩听到了那熟悉的一声“咻~”。
纸球烟花钻过几名刀客的腋下肋间飞进了包围,在十几只眼睛的共同见证下,轰然炸裂。
众刀客闭眼遮面,还未等他们缩身回护,阿彩已捡起地上的长刀,低身一扫,斩断两人脚踝。
面前的刀客倒下,其余退后持刀乱舞,阿彩望向纸球烟花射来的方向,只见花四郎笑嘻嘻地扛着冒白烟的铁筒。
“喜庆否?”鲜血溅上了花四郎的半边脸颊,若腊梅沁雪,眼角的痣也随着笑容跳动,如乌鹊落枝。
“喜庆。”阿彩应声道,心如锣鼓,震出通天响。
朗州司马赵兰城设案焚香,带着家眷奴婢们从天明等到黄昏,终于见到了纳征的队伍,赵府众人迎上去,待看清了那队伍的模样,不禁心下骇然。
只见夕阳下走着一对青年男子,浑身焦黑状,腥臭冲天,二人却不以为意,只默默牵着两头老驴。
老驴身上叠着几层刀客的尸体,身后拉着半截损毁的轿子,轿子上还当真是纳征用的瓜果钱粮,只是数量已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这两头老驴也气喘不止,若有灵性,定在暗骂主人让自己遭罪,驴子是花四郎从路过的老丈手里“借”来的:“老丈莫要报官,晚些可上崔府讨还二驴,还有赏钱。”老丈看到二人身后尸横遍野,哪儿敢说个不字,丢下驴子便跑了。
花四郎递过长条木盒,冲赵兰城一拱手:“赵司马,这些死人......”
赵兰城看也不看,只低头专心拆那木盒上的五彩线,淡然道:“山野流寇为祸桃源县,幸得二位相助,百姓免于刀兵之祸。”
“好。”花四郎又是一拜,吐出一口气,轻声应和道。
赵兰城却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对花四郎语气中的疲惫感到不满,又似是被二人身上的腥臭味熏得烦躁,厌声道:“怎这般腌臜,且去洗漱,莫忘了还要返程。”
花四郎垂首无言,披散的黑发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地上爬过的蚂蚁如果懂得何为“天空”,当它抬起头,一定会看到一副惨白的脸,和一对血丝密布的凶眼。
忽听阿彩冷冷道:“我与四郎年岁尚小,头脑未昏,司马大人多虑了。”
“大胆贱奴!”“狗奴焉敢!”赵府众人怒喝道。
赵兰城抬手止住叱骂,肃容道:“方才言语足可治你二人徒刑,但今大喜之日,罢了!”他又近身颔首,在花四郎耳边轻语道:
“薛家郎君,何时随了他人姓?”
花四郎闻言猛地抬起头,双眼惊惧,再无戾色。
赵兰城携众人回府,当众朗读了崔氏的通婚书,又将赵氏的答婚书交予二人,命奴婢带阿彩与花四郎去内院洗澡。
阿彩与花四郎裸身坐在浴床上擦洗身体,身上结块的血随着一阵阵冲刷不断融化,有的血块发黑,好像是那个疤脸男子的血,也有的血块泛黄,似乎是从射纸球烟花的人脖颈处喷出的。
不管谁的血,最终都将流入大地。
“屋顶有人。”阿彩忽然轻声道,话音未落便抄起半只盛水葫芦,抬手一掷。
只听“咚”一声闷响,葫芦被水气熏得酥软,自然无法击穿瓦砾,紧接着传来一声娇滴滴的惊呼、几声踩踏,便重归安静了。
花四郎笑道:“哈,不知你惊了谁家的黄鹂......啊!”他正捏碎了澡豆往头上涂抹揉搓,闻言仰头,却被泡沫辣了眼睛。
阿彩起身迈进浴桶,又屏住呼吸,把整个身体蜷进了水中。
“阿彩,你听我说......”花四郎闭目揉发,喃喃道:“赵司马知我身份。”
水中的阿彩默不作声,花四郎停止动作,睁开一点眼缝望向浴桶,见水面平静,也不见有气泡浮上来,不禁笑骂道:
“你这沉木,淹死算逑。”
二人洗漱更衣,进赵府正堂入席,落入末座。
阿彩刚坐下便抓了块蒸猪肉,包一撮蒜泥,大口吞下。
花四郎望着杯中酒,见酒液呈琥珀色,清澄鲜亮,忍不住一饮而尽,可刚放下酒杯,他就注意到一束气恼的目光。
目光的源头是紧邻赵司马坐着一名身着圆领袍、头戴黑色折上巾的年轻男子,与怒气冲冲的表情相比,跪坐的姿态甚为柔美。
“阿彩你看......”花四郎用手指敲了敲食案,窃笑道。
阿彩顺着他目光望去,端详片刻,皱了皱眉:“是个小娘子。”
“不错,八成便是方才房顶上的人,也是这桩婚事的新娘。”
“我记得新婚娘子......”阿彩罕见地迟疑了一瞬,转头看着花四郎。
花四郎脸上现出戏谑的神采,仿佛私塾先生考验学生一般挑了挑眉:“你且说下去。”
阿彩被他那表情弄得憋闷,还是依言道:“新婚娘子......不可见生人?”
花四郎的眼神却黯淡了下来,把视线收回案几上,幽幽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你我均是贱籍,还能算得人么?”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有人随着歌舞打起了拍子,而赵兰城诗兴大发,只见他晃悠悠地走向堂中,略一沉吟,张口便咏:
昨辞天子堂,月下鬓如霜;
抖擞解金带,慷慨换铁裳。
搏杀青海鹫,力斩中山狼。
血染黄河碧,不寻埋骨桑。
咏毕,大堂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阿彩咀嚼食物的声音,他的门牙切断皮肉,臼齿摩擦脂肪,嘴唇上下开合,吧唧在每个人的心房上。
赵兰城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颓然归席,此诗无人喝彩,无人敢喝彩,人们脸上只现出麻木的绝望。
赵明月望着阿爷的脸,突然感觉是那么陌生,这个违背她意愿、忽然只论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阿爷,虽然坐在身边,却似乎要离她远去了。
“走了,阿彩。”花四郎离席起身,叹道。
阿彩起身环伺众人,心里生出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在眉州山林中那些被他逼到绝处的野兽便是这般模样,哪有什么死前的挣扎,只剩微不可闻的轻声呻吟。
二人拜别,赵兰城挥了挥手,“鹰犬么......”他喃喃道,想起了在眉州时同花玉虎的那番夜谈......
“我后半生已无志趣,惟养一条犬,替我看家护院,若犬有心,再把我这点本事传下去;也豢一只鹰,等我百年后......哈,估摸活不到百年,替我飞去长安城看一看。”
可孰为鹰孰为犬?花玉虎从来没有点明,他只是用那混了胡人血的金色双眸看着堂下跪坐的阿彩和花四郎,喝一口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赵司马要成大事,莫舍不得身外之物,我看司马玉带上那明珠甚美......”
“我把明珠送你,这事可保万无一失?”
“不保,”花玉虎吃吃地笑着,“但明珠可换我这对鹰犬,把握会多上几分。”
“这明珠是长安西市的藏海楼所售......”赵兰城从玉带上解下明珠递了过去,佯装不舍,而花玉虎闻言,捏住明珠的手指突然一僵,眼中醉意褪去,变得笑意盈盈。
霎时间赵兰城只觉遍体生寒,他读出了那笑容的含义。
别说了......
别说了,再说便杀了你。
如今赵兰城瘫在坐塌上,望着阿彩和花四郎远去的身影,不住摇头叹息:“只怕你这鹰心事太重,展翅难飞,你这犬护院不成,还要伤人。”
阿彩与花四郎携答婚书骑着两头老驴,刚走出不到一里路,忽然听到有人高叫一声:
“且慢!”
二人回头,见一人一马飞奔而来,是赵明月擎着火把遥遥地呼喊着。
“阿彩,一文钱为注,我赌她要逃婚,求我二人相助。”
“我赌你失算。”
赵明月近身勒马,急切问道:“你二人可知我阿爷所生何事?”
阿彩踢了踢老驴的腹部兀自前行,花四郎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叮”一声往身后弹去,正落在阿彩伸出的手中。
花四郎侧过身去,一字一句道:“小娘子只须记得,你确值千金!”
崔府正堂内没有张灯结彩,看不出半分喜庆的意味,这才过了一天功夫,崔志的脸便像苍老了十余岁。
“彩花双壁......名不虚传。”他声音颤抖,近乎哀鸣。
花四郎柔声道:“崔郎寻那些刀客,费了不少金银吧?”
崔志再也招架不住,伏下身子嚎啕大哭:“我于赵郎有亏!于大弘孝皇帝有亏!”阿彩和花四郎听他哭到没声,又耐心听他细讲。
崔志与赵兰城于总章二年携手登科,又共赴朗州入仕,春风得意。及至嗣圣元年,牝鸡司晨,武氏废中宗李显,另立李旦为帝。
徐敬业扬州起兵伐武氏,骆宾王一篇檄文天下知。
赵兰城深受感召,欲同江南士子共书参表,以死相谏,可惟独挂念爱女赵明月,故找来崔志欲与之结亲。
“此行多凶,且让明月嫁入崔家作新妇,我赵氏纵然满门抄斩,也与她无关了。”
崔志听他坦露心声,惊得心乱如麻、肝胆俱裂,可念及多年同窗之谊、宦场照应,只得先口上答应。
待一回府,崔志心生悔意,想到儿子去年登科,今年许能在长安求个校书郎,自此可悠然读书、不愁钱粮......既为人父,怎能断了他前程?!他下定决心,这婚事万不能成!
可崔志忘了赵兰城是如何平步青云、成为一州司马的,赵兰城永远快他一步,在捕捉到崔志的眼神开始躲闪的一瞬间他便了然,于是前往眉州亲自请飞花门的老虎出山。
虎已醉生梦死,赵兰城只得以金银明珠换得麾下鹰犬助力,彼时他拉着阿彩和花四郎便走,手下隔着衣袖依旧能感受到年轻人那充满弹性的皮肉和坚硬的骨头......
可惜,彼时赵兰城心中一叹,又回头告别,见花玉虎已躺在了长案上,只痴痴地盯着那颗被灯火映得通红的明珠。
其年五月,御史台携百官及江南士子联名上表弹劾武氏,然睿宗不敢言。
武氏以落款为据,将表上京城官员尽数贬谪,地方官员有顽抗者,则罗织罪名,满门抄斩。
着:
朗州司马赵兰成,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赵府十五岁以上男子论斩,女眷并十五岁以下男子没籍为奴,罪不得赦。
赵女明月,已入桃源县令崔志家为妇,按律免,然崔志有包庇之嫌,官降一品,留察待任。
阿彩和花四郎将走水路过山南道,西行入剑南,再走旱路经泸、荣、陵回眉州。
花四郎站在这九曲黄河的水岸,一反常态地默不作声,陪着阿彩发呆。
客船至,阿彩一个箭步跃上船舷,刚要进舱,回头却发现花四郎动也不动,如被钉在地上一般。
“走了,回眉州。”他催促道。
花四郎如梦方醒,他抬头盯着阿彩,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想说,说这天地广阔四海无垠,区区眉州如何展翅?说师父只当你我是鹰犬,待鸟毙兔亡,谁知将落得何等下场?
可阿彩摇了摇头,止住了他。
“你说那赵司马知你身份,”阿彩忽然问道,“你又是何人?”
花四郎一怔。
阿彩未等他回答便钻进了船舱,船夫撑桨离岸,客船晃悠悠地滑入了黄河那生生不息的纹浪中。
布帘落下,阿彩重重地仰面摔在了船内,引得客船一阵晃动,他望着弧形的舱板,心口沉沉。
此番一别,此番一别......
阿彩闭上眼,想起了七年前那穿红衣的少年。
“彩”字与阿彩并不相称,“彩”字缤纷欢快,可阿彩却沉默而灰白,他天生眼疾,不识颜色,自幼入飞花门下,同庖人学厨,少年阿彩听门人说师父花玉虎的眼睛是金色,于是总盯着师父的眼睛看,想看出些不同,却差点被师父摘了眼珠子。
七年前的寒冬腊月,庖人上街洗浴,而阿彩守在浴馆门口张望,突然遥遥地看见了久未归门的师父,随着路过的车马让出视线,阿彩看到师父慢慢走来,牵出了这苍茫天地间的一片红叶。
穿红衣的少年黑发披肩,不知所谓地痴笑着,他步伐跌跌撞撞,紧贴着花玉虎高大瘦削的身姿。
那是殷红还是鲜红?是血红还是火红?抑或是从未见过的胭脂红?阿彩并清楚,他只记得少年穿红色,红色是少年。
“咚。”
思绪被一阵轻微的晃动打断,阿彩没有睁眼,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换了个姿势,从客舱正中蜷缩到了一角。
只听舱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是何人无须言说,你且看便是。”
(彩花双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