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不知道是哪天,好像没人记得。
科林推开浮生酒馆的大门,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呢子大衣裹着枯叶。
酒保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位常客,从他伸手的动作。
“科林先生来了,今晚又将是个美妙的夜晚!”结尾的那丝颤音,像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
他的语调还是那么热情洋溢,这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这句话声量不大,却被在场所有人敏锐的捕捉到,大家齐刷刷的望向门口,似乎都在等待这句对白。
“科林先生,没有您的这个月实在太煎熬了。”
风度翩翩的牛仔率先起身,卷起桌上的大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杯底示意,髭须上挂着一抹白沫。
科林脱帽示意,缓缓走到吧台前面,平静的口吻说出三个字:“百加得。”
人群爆发一阵低沉的欢呼,接着又归于寂静。
这并不是什么约定的狂欢前的暗号,但凡见过科林两次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总是从啜上一口百加得开始。
“尊敬的科林先生,您上次说到拉格伦被暴风雪困在了马车驿站,他的爱人索尼娅没了踪迹,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发问的还是那位牛仔。
科林砸吧着两片紫绀色的薄嘴唇,眼神掠过让人难以觉察的忧虑。
“你应该发现了马夫有什么不对。”
“没有人敢在傍晚冒着怀俄明的暴雪,架马车赶往50英里外的卡斯珀,马夫说的强盗劫持索尼娅走了,暴雪掩盖了车辙,这听上去就不可信。”
牛仔似有所思的点点头,目光坚毅。
科林的声音又响起。
“她应该是藏在驿站某个隐秘的地方。不过,拉格伦的处境并不轻松,驿站里的七个恶人,或许八个,都不是好惹的。”
牛仔看着科林一脸严肃的表情,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忧心忡忡。
“先生,你听过拉格伦的故事吗?”
“或者说卡斯柏野外的马车驿站?”
“那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眼睛让人陶醉。”
这个月来,大家已经受够了牛仔没完没了的问询,新来的人总是那么没有礼貌。每个人都有关心的故事,谁又有时间在乎别人呢。
好在科林先生今晚光顾了浮生酒馆,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一个不错的开始,我提议大家干一杯。”
酒保对劝酒时机把握的很精准,大家脸上洋溢着兴奋。
觥筹交错的时候,酒馆大门从里边被挂上了一把厚重的大锁。这样也好,不会再有人进来打扰,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酒馆里的人数定格在了八十二位,有锦衣绣袍的领主、一袭素裙的主妇、铠甲戎装的骑士,还有西装革履的医生、冷目剑眉的州警、稚气未脱的学生......当然还有这位黑色领结搭配白色职业马甲装的酒保。
“又是一场精彩的换装酒会。”
酒保望着米黄色的苎麻台布,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回想起在这家酒馆工作的情景。
说是想起,有些他大概也记不清了,尤其是时间,甚至是哪天来上班也记不起了。
那天迷迷糊糊中被闹钟吵醒,手机上显示下午四点整,床边挂着一套熨烫好的白色工装,他像往常一样干净利落的收拾了一番,便轻车熟路的赶来浮生酒馆上班。这就是他第一天的所有记忆,没有故事,没有见过的人。
第二天的事,他却清楚的记得,那是科林先生第一次来浮生酒馆。科林先生一口气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圣母院的悲惨故事,大家被曲折的情景深深吸引。
不得不说,那是一个出色的故事,尤其看到身旁的那些修女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场景,所有人都被科林先生的魅力折服。
等等,酒馆里为什么会有修女?
这一点我至今没有想明白,就像我为什么会在这家酒馆工作一样。
不过,这批客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可以称它为快乐的时光。科林先生总会在某个固定的傍晚,慢悠悠的喝上几杯百加得,和一拨拨新面孔分享他那精妙绝伦的新故事。
之后稍微有点不一样了。
科林先生来的越来越频繁,客人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有了熟悉的面孔往来于酒馆。想必他们是深深迷上了科林先生的故事吧!尽管这些人的表情有欣喜、有惋惜、有愤怒、有哀伤,但散场时他们总会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上个月的某天之后,浮生酒馆再也没有新面孔出现了,那一天是科林先生最近一次出现,也是牛仔小伙第一次出现。
“酒保,续一杯。”
科林亲切的声音把酒保从思绪中拉回。
“科林先生!讲讲耶撒堡陷落后的故事吧!”
提问的是正襟危坐的领主,脸上愁云密布。
“伊尔迪雷爵士,如果你正好在那儿,尸体里流出的血可以淹没你的膝盖。还要我多说什么呢?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他们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
“主啊...”酒馆里一部分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虔诚的祷告着,包括那位气宇轩昂的骑士。
科林举起酒杯,一口吞下小半杯,依然面不改色,思路变得活络起来。
“那位牛仔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拉格伦深爱着索尼娅,只是一时被她的表象迷惑,怀俄明的荒野没有柔情,只有强者才能在那边冰冷的土地上生存。他最终要做的是藏起自己的软肋,摒弃那不合时宜的善良。”
“科林先生,可拉格伦明明是假扮的牛仔啊!他前往卡斯珀只是为了追求心爱的索尼娅,牛仔装扮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以防被强盗当做温顺的羔羊在半路就被宰了。”
“伙计,拉格伦在前往卡斯珀的半道上就遇到了索尼娅,两人一拍即合决定私奔,暴雪来临之前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这儿,索尼娅带着他来到马车驿站难道只是为了一番温存?你似乎比那个假扮牛仔的富家公子还纯情。”
不知是酒劲还是窘迫,绯红从脸颊连到了耳根,牛仔低头不说话了。
酒吧暗处角落里传了几束短促的口哨声,接着爆发一阵哂笑,粗犷的声线中夹杂了一道女声。
“海默医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你知道的,一个外科医生,自闭症患者,他的每一步都很艰难。我现在面临着艰难的选择,科林先生。”
说话的是坐在角落的医生,声音不大,他并没有看人,只反复搓揉着手上空空的牛奶杯。
“科林先生,讲讲安德森太太的故事吧!她的大女儿参加聚会一夜未归,丈夫也远在外地出差,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是那个一袭素裙的印度裔主妇,说完还暗暗拱手抹泪,想必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
“科林先生,凤凰城的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里面的黑帮也着实可恶!”声音铿锵有力,听着是那位穿着制服的州警,他的神情冷峻,让人望而生畏。
酒馆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声浪下,大家都在期待科林先生讲述自己喜欢的故事。
科林坐在高脚凳上,暖光从酒馆穹顶那盏吊灯洒下,仿佛『以西结的异象』里的先知就在眼前,他能洞悉往事、占卜未来。
“各位先生、女士,这些等我慢慢来讲。今天我过来还有一个更神奇的故事。有哪几位是特意过来听新故事的?”科林先生已经两腮生红,但是依然兴致不减。
酒馆没人应和。
“那想必正在路上吧!你说呢?酒保先生。”
科林晃了下空空的酒杯,眼神迷离的看着酒保。
酒保给科林斟上一杯,他无法拒绝客人的要求。
“可是今天并没有生面孔的客人。”酒保的神色有些为难。
“科林先生,您可能还不知道哩,酒馆一个月前就已经没有新顾客光临了,您瞧,他们都是老主顾了,都是您的故事迷。”
“我想会有人来的。”
“可是酒馆大门被锁住了,就算有人也进不来了。也不知道是您哪位狂热的粉丝干的。”
“另外,请接受我的歉意,您看看,今天的酒馆也确实接待不了新顾客了。”
酒保看着满屋的顾客,有些甚至没有座位,满脸无奈。
“那真是令人遗憾,多么精彩的一个故事,一个死过七次的人,七个难以置信的案发现场。它还只存在我的脑子里,我要尽快动笔将它写下来,我保证,一定会有人爱上它。”
科林准备伸手去掏大衣口袋里的金笔,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酒保,你能搭把手吗?我应该是有点醉了。”
窗外枫叶低吟。
“科林女士?”
“是的,格瑞丝·多伊尔·科林。”
“我很抱歉,你丈夫的情况让人难过。”
短暂的安静,长廊里断断续续一阵啜泣。
“我是他的主治医生劳瑞,三十五天前他被送来时已经昏迷不醒,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真让人伤心,一位那么优秀的作家。我们会竭尽全力。”
啜泣连贯成压抑的呜呜哭号。
“我也是他的书迷,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圣母院》开始。”
“这是科林先生入院时的私人物品。”
格瑞丝打开档案袋,第一张稿纸上只有《艾洛克事件》五个字。
“这是他最近一部约稿,是讲七起谋杀案。”
往后翻是各部手稿里的人物小传。
“这几年来约稿越来越多,他总不满意自己的作品,手稿改了又改,着手的故事很多,很都还没有完笔。他的压力很大,我竟然没有察觉。”
劳瑞注意到袋子里有份离婚协议,想了想也没有开口。
袋子底部是一支金笔,盛在一个精致的白色笔盒中,格瑞丝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它叫酒保,我们的定情信物,他每次握笔的时候,书桌上永远少不了百加得,就笑着给它取名酒保。”
“劳瑞,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也许能,也许不能。或许他已经有了意识,只是还没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