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爱生活多于爱它的意义

“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呓语

“我降临人间,带着神的旨意。

我走过山山水水,把种子撒向每一片大地。

不必害怕黑暗会再度降临。勇敢地将那粒种子捡起吧!揣入火热的胸膛。

自由的种子在蛰伏,乌云将退散。

我不是神,

我手握的,仅是你们的意志;我给予的,仅是你们本就拥有的。

你们的意志远非任何神力所匹及;你们本拥有的远比想象中多得多。

不必企盼奇迹,要相信,这是你们自己的力量。

我们不是要从地上登天,而是把天挪到地上来。

神从来不会把人当作奴仆,只会视作子女。

神不许人对他谦卑下跪、叩首膜拜。那绝非他的本意。

他要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都由迷信和无知中卓立起来,用你们的智慧和双手去创造幸福的未来。

自由是每一个人无法逃避的责任,你们肩负了人类命运之重。

我走以后,一切将取决于你们自己。

不必为我伤心,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不必为自己担忧,前进的方向已为你们指明。

你们已经做的很好。

自由曾是远古的记忆,站起过的人不会再卑躬屈膝。

我完成了我的使命,该走了。

奇迹、秘密、权威,不会烟消云散,它们会卷土重来。

为什么要害怕人们站起来呢?他们害怕了,手拿面包和长剑。

堕入诱惑的重又披上枷锁;屈于权威的重又谦卑下跪。

不必时刻怀念我,天国是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内。不必时刻怀念我,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

如果黑暗再度降临,唯有让意志再度透过苍穹。如果它的寿命是亿万年,那就再斗它个亿万年!

意志不朽!

我不会再度降临,若有的话,来的就不是真的我。

若人类受他的蒙骗,世界将重变成人间的地狱。人类内心的天国亦将被彻底毁灭。

请记着,天国是在每一个人的心内。再不能从任何其他地方寻到。

当心扉不再被仇恨、无知和私欲蒙蔽时,天国就会来到人间。”

巅峰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思想的集大成,对这样的巨作,任何赞美之词都是不为过的。面对无法跨越的高峰,自知之明者自会感叹其渺小。外界评判,欣赏的话都已说尽,留给我们的犄角旮旯处的自留地又还剩多少呢?我只能按图索骥,我把所想附在上节,以期望不会打乱下面的叙述。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未完之作,现在我们所能读到的部分仅是做为阿辽沙传记的楔子。

1881年2月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作时笔筒掉到地上,滚到柜子底下,他在搬柜子过程中用力过大,结果导致血管破裂,当天去世。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未完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两者同为文学的巅峰。两相比较下,是抒情与叙事的差异,是造境与写境的差异,是感性与理性的差异,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顿悟和“我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的追问间的差异。《红楼梦》带给我们的是“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的破世之空,而要探索《红楼梦》中人间悲剧的本质,或许可以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一窥究竟。

“上帝是否存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苦恼的问题,也是贯穿全书的主要问题。从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出其究竟倾向于哪一边,即便东正教信仰是贯穿他作品的一条主线,其本人亦是忠实的东正教徒。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在变革中动荡的俄国。此时,俄国贵族阶层统治着国家,西欧早已确立的人身自由的观点刚刚开始东渐,而俄国人民依然生活在愚昧,贫困之中。人常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了俄国文学的深度,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在作品中把俄国人民全面充分地展示出来,同时又把思想深度发掘到淋漓尽致。

加缪说:

“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精神游戏可能在人生中所产生的后果表现出来,因此他成了艺术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自己的信仰置于作品中,作品中的人物在冲突和精神痛苦中接受了最大程度的考验。伊万的“宗教大法官”与佐西马神父的遗言是整部作品的思想基础。然而值得玩味的是,伊万信奉“无所不可”,却最终演变成无所适从的精神崩溃。佐西马神父生前受众人崇拜,却在死后因尸体发臭而陷入众人指责。既然游戏规则已定,那么后果似乎也可以预料,当精神游戏的表象化作殊途的具象,我们所看到的是:生活如同巨大的泥潭,当所有人都在泥潭里打滚又如何奢望自己能全身而退。

书中伊万的思想最为复杂。伊万身上流淌着卡拉马佐夫之血,却远没有他父亲的那种“我死以后,管他洪水滔天”的狠绝。老卡贪婪,好色,自私,诚如书中的评价“没有做父亲的资格”。但有一点,老卡对自己的“恶”心知肚明,他甘愿做一个小丑,也乐于做一个小丑。伊万则不然,伊万虽不信上帝,但良知尚存,他信奉“无所不可”,却始终受着良知的拷问。尚存的良知与卡拉马佐夫一脉的秉性在伊万那里抗争,从而也引出了“魔鬼”一章。

“动摇、惶惑、信与不信的思想斗争——这一切有时候对于像你这样识羞耻的人来说,实在太痛苦了,简直想上吊。”

最能吸引人的莫过于让人的良心得到自由,但最折磨人的也莫过于此。人最伤脑筋的是找到那个顶礼膜拜的对象,以便尽快把这个可怜的人生来就有的自由交给他。假如上帝存在,一切取决于上帝,假如上帝不存在,一切将取决于人类自己。自由的责任落在了个人的肩膀上,即使没有证人,耻辱也不会从地面上根绝。伊万不愿向上帝交出自己精神的王权,同时又无法承受这份生命之重;永受着这份煎熬,又寻不到上帝以外的救赎之道。伊万试图摆脱上帝,又渴望投入到上帝的怀抱,这无疑是不幸的。

伊万本质中卡拉马佐夫的一面在斯乜尔加科夫身上彻底展露,斯乜尔加科夫法乎其中,仅得其下。但我们依然可以怀着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斯乜尔加科夫也同样受到了良知的拷问。 

伊万的“无所适从”也恰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困顿的折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预言上帝死后的荒谬:没有上帝,基督教文化中的伦理道德观念与判断善恶是非的价值观念就失去了根基;没有上帝,所谓灵魂不死就失去了凭据,每个个人都要面对死后什么也没有的世界恐怖。

佐西马长老说:

“世界宣称已经自由,尤以近来为甚,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因为世俗社会说,你有欲望,那就满足你的欲望,因为你和大富大贵的人拥有同样的权利。不要怕满足欲望,甚至还应有更多的欲望...对富人来说是自闭和精神自戕,对穷人来说则是眼红和谋杀,因为权利是给了,而满足欲望的办法尚未指明。”

没有上帝,伦理道德是否会荡然无存,没有上帝,人是否能承受住良知的拷问。对此,我们完全可以保留自己的观点,尤其我们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人的一生都在困顿和希望中摇摆,可悲的是,只有在临近深渊时,真理才会浮现。 

如果说,上帝在伊万那里落荒而逃,那么在阿辽沙这里又当现出怎样的奇迹?前面提到,我们现在读到的部分仅是做为阿辽沙传记的楔子。在这个十三年前的弑父案里,阿辽沙几乎是在扮演一个传话筒的角色。阿辽沙遵循长老“到尘世去”的寄托,也倾注了作者最大的希望。阿辽沙是精神的化身,肩负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重塑俄国之魂的使命。据说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内容大要是:阿辽沙在与Lisa婚后,又受到其他女人的引诱,丢下了Lisa,过着荒淫的生活,之后又逃到修道院,在寂寞中度过一生。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在阿辽沙身上看到这种精神与世俗的对抗。

“上帝和魔鬼在那里搏斗,战场在人们心中。”

我们无法预判出胜利者终将属于哪一边,如果“地狱就是活在世上不能去爱”。我无法相信阿辽沙不能去爱。我始终相信一斤榛子的力量,这力量无论历经多少沧桑,在未来终究会迸发出来。相较于《白痴》中梅诗金的无力感,我们从阿辽沙身上更能感受到基督式博爱的磅礴力量,而这种力量能否最终高奏凯歌,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关切和盼望的。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在卡拉马佐夫的世界里,我们旁观了这场恶斗,而最终我们又要回到到现实生活的本质上来:去爱生活吧,多于去爱它的意义。

“啊,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害怕生活!当你做了正义的好事的时候,会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

陀氏作品的故事一般不会太复杂,故事性要远弱于其思想性。这样看,陀氏作品在“重技巧,轻寓意”的纳博科夫那里遭冷遇也就不奇怪了。陀氏的作品有两大特点:“复调”和“戏剧”。人常说,“陀氏笔下的人物没有傻子”,的确是这样。但若说这些人物都是智慧的,也不准确,只能说陀氏笔下人物都是极具慧根的,往往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也能侃侃而谈其人生哲学,姑且不论其正确与否。这些各自独立的声音和意识各抒己见,丰富了人物同时也让作品有了更多的代入角度。

如评论家说:

“他能创造那么多性格分明、各不相同的人物,并让这些人物在读者的头脑里栩栩如生。他在细节、情调以及令人信服的深度等方面安排得非常详尽”。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戏剧因素”差不多成了其常见的叙事策略。在封闭的环境中人物矛盾集中爆发,比较明显的像第二卷“不该举行的聚会”中:卡拉马佐夫一家聚于修道院内,佐西马长老意在调解米嘉和老卡之间的财产纠纷,反而让父子关系更加恶化。这种手法想来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受莎士比亚影响较深的缘故。“复调”、“戏剧”,两大特点往往结伴同行,这大概也是令读者们略感枯燥的主要原因。但坦白地说,陀氏作品在总体上仍是直白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与他本人的经历往往密切相关,比如死刑,癫痫,贫穷,而这一切造成的精神创伤差不多也伴随了作者一生,这种精神上的阴郁和作品中人物反复的性格相得益彰。陀氏笔下的人物常是激情的、冲动的、歇斯底里的。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是爱恨相加,冲动的激情下常常说出有悖其真实心理的话来,这一点在德米特里和卡捷琳娜身上尤为突出。如译者序中所写:“他发现爱的因素中包含着对所爱者行使权力的欲望。如果这种欲望得不到满足,所爱者就可能同时被既爱又恨”。这种性格上的反复恰恰是非常真实的刻画,在现实生活中也屡见不鲜,所以,相较于阿辽沙和伊万,我们会更容易和德米特里、卡捷琳娜、拉基津此类人物共情。

既然作品中的灵魂人物与我们相距得如此之远,那我们阅读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在最后,我引用黑塞的一段话作为文章的结尾,也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我们之必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们遭受痛苦不幸,而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之时,只是在我们感到整个生活有如一个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的伤口之时,只是在我们充满绝望、经历无可慰藉的死亡之时。当我们孤独苦闷,麻木不仁地面对生活时,当我们不再能理解生活那疯狂而美丽的残酷,并对生活一无所求时,我们就会敞开心扉去聆听这位惊世骇俗、才华横溢的诗人的音乐。这样,我们就不再是旁观者,不再是欣赏者和评判者,而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所有受苦爱难者共命运的兄弟,我们承受他们的苦难,并与他们一道着魔般地、駸駸乎投身于生活的旋涡,投身于死亡的永恒碾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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