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李斯是秦时人,一篇《柬逐客书》入选《古文观止》,文理俱佳,读来神情爽朗。但是,令人更加赞赏和叹息的,是他的一生。特别是他的三个感叹。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就是普普通通出身的一个布衣,入职之初在郡府里面当一个小吏,当小吏的时候,看到厕所里面的老鼠与粮仓里面的老鼠的差距,感悟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同样如此,关键是看处在什么环境里。
而后他拜荀卿为老师,学习帝王术。学成之后,看到山东其他国家走下坡路,只有秦国在蒸蒸日上,于是到秦国谋求发展。刚开始的时候拜在吕不韦门下,逐步有机会接触了始皇帝,出谋划策,为秦国统一天下贡献了力量,做官做到了丞相。儿子娶的都是秦国公主,女儿嫁的都是秦国公子,宾客日以数千。
鼎盛之时,李斯想起了老师的话——“物禁太盛”。官职上位极人臣,富贵无人能比。他此时感叹到,物极则衰,不知道他后面的路是福还是祸,对自己的命运有了隐隐的担忧。但是,人在江湖,形势使然,他也无能为力。
始皇帝死后,在宦官赵高的撺掇下,杀长子扶苏,立胡亥为太子,并继承皇帝位,是为二世。胡亥上位后,权力逐步被赵高把持,忽悠胡亥杀了很多大臣和宗室公子。惹的天怨人怒,天下反叛。
当了三十年丞相的人,看着自己一生努力的国家变成这样,心里别提多难受。此时的李斯想要挽回局势,但是二世被赵高控制,在赵高的馋毁和陷害下,二世把李斯关进大牢,最后以谋反的罪名处于腰斩,夷灭三族。
在临死之前,李斯对自己的儿子说,想要和你牵着黄犬出上蔡东门去追逐野兔也做不到了。
李斯在入仕之初、鼎盛之时、临死之前,发出了三个感叹,这三个感叹,可以说,讲出了官场的一切,很多人在官场摸爬一辈子,体会和李斯应该是心心相惜。
我们来看李斯的第一个感叹——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於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斯见厕所里面的老鼠,吃的东西都是不干净的,看到人和狗便惊慌失措。而粮仓里面的老鼠,吃的是粮食,住在大房子里,养尊处优,看到人和狗也不害怕。于是李斯感叹到:“人的好与不好,就像老鼠一样,关键是看处在什么位置。”
人和鼠,真的是如此的相似。有的人,当官就在国家部委,平时见到的都是大官大员,占据着最好的政治资源,享受着最好的经济发展成就。就算不努力,仕途的顶点至少也是个局司级。个人也好,家族也好,都能得到很好的发展。就像曾经的高考满分作文《隐形的翅膀》写到的,北京的那些孩子,一出生就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保护着他们顺利上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大学,对于他们来讲,考最好的大学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本来就应该的问题。
但是那些入职的时候就在边疆基层的人,吃的谈不上佳肴美味,住的也没多好,个人终其一生,能混个科长已经是祖坟冒烟,一辈子,不过就是混个调研员退休。个人和家族,也占据不了多少政治资源,更谈不上多好的发展。假如在一个县城,那个县城能提供的资源就那么点,你再有本事,娃娃再聪明,最后得到的还是很难超过一个县城或者一个地州的限制。上级的通知检查,诚惶诚恐,出问题随时可能被追责,要是有一个省部级领导来视察,真的是像厕所里的老鼠见到人一样“数惊恐。”
李斯年轻时候感悟到了这层关系,于是不干小吏,去学帝王之术,到中央去找机会发展,最后干到丞相,施展了一生的抱负。假如他没有这个感悟,一生也就是小吏的命,历史上不会有他的名字。
所以,这揭示了官场的第一道真理,起点和平台很重要。
我们绝大部分人,能够考上公务员已经是很不错了。但是,在入职的时候,一定要尽量争取到更好更高的单位。因为单位的大小和级别,直接决定了单位里面的人仕途的天花板。更不用说,中央部委的资源绝对大于省里,省会的资源绝对大于地州,地州又大于县城,如果选择在乡镇,特别是穷乡僻囊,那真的是在给国家和人民做贡献,自己能得到的东西,简直不要太心态失衡。这就是“仓中鼠”和“厕中鼠”的差别。
当然,要想能够成为“仓中鼠”,自己也要具备相应的条件和能力。李斯是找到荀卿学会帝王之术之后才去咸阳找机会的,并且自己极具才干,最后才被始皇帝赏识,一步步干到丞相位置。
我们普通人,当然要具备一定的头脑和见识,才有可能往大而高的单位努力。其实决定我们普通人的第一个要素,就是高考,说高考改变命运,一点都不虚。很多行业和重要位置,其实都是被“校友”把控的,在什么大学什么专业毕业,直接决定了毕业以后能否进入那些重要行业和单位。
一个普普通通的三流大学毕业,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沾染。而顶尖大学顶尖专业毕业的人,实习的时候就在里面,恩师校友师兄一大把,铁板一块,绝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机会。
因此,如果不是顶级家族,和李斯一样只是布衣出身,从小学开始,就得往当代的“帝王之求”努力不可懈怠。什么“快乐教育”“兴趣培养”,在“高考”面前,不值一提。
我们再来看李斯的第二个感叹——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易曰:亢龙有悔。李斯官为丞相,位极人臣。儿子娶的都是秦国公主,女儿嫁的都是秦国公子。长子李由休假回家办宴会,各个单位的头头都来拜寿,门前面的车马有一千多。李斯于是感叹到:“我听我的老师荀卿说‘任何事物都不能太旺盛’。我李斯不过是上蔡县城里面的一个布衣,市井里面的普通老百姓,皇上不知道我愚钝,把我提升在丞相的位置上。现如今,做臣子没有比我更大的了,可以说,已经富贵到了极点。物极则衰,我不知道我的未来是福还是祸。”
诚然,李斯鼎盛时期的感叹,可能也是那些掌控一方的大佬的感叹。官当到一定的程度,攫取了大量的财富,把家族的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子女都在重要位置,姻亲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这个时候,心中难免还是有一些不安,甚至是畏惧,夜里面能睡着觉的恐怕没有几个。
李斯能干到丞相,首先是他个人有能力和本事,得到大领导的赏识。同样的,现实官场中的大佬级别的,没有能力也不可能去干一把手。但是在这个干事的过程中,特别是要干成事,是非常不容易的,不是绣花请客吃酒,是要和干事路上的诸多障碍斗争的。一斗争,必然会得罪人。
蛋糕就那么大,你多分了一块,别人就得少一块。你说你有本事,难道别人就没本事?凭什么你要多吃多占?官场上的位置都是有定数的,你家里多占了几个,别人家族就要出血。
现在你把蛋糕捧在手里,把位置占了,别人要吃到蛋糕,要有位置,就得把你斗下去。你说能不担心,能安稳睡觉吗?只要不慎,给对手留了破绽和把柄,裂缝就会越来越大。
你说当个清官不可以吗?不和人斗。其实不是清官不和人斗,是人不和清官斗。因为清官干不事,到不了大的位置。一是清官手上没有资源难成事,二是别人没肉吃不愿跟清官干事。
所以说,到一定位置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得罪人,招人怨恨,自己身上也不可能干净。当得势的时候,还可以压住各种反对力量,当形势变化的时候,反对力量便会蜂拥而至,只有把这个位置上的人干下去了,才分得到肉吃。位置越高,被反噬的会越惨,因为资源多,肉多,好吃。
这个模型,不仅仅适用于国家级,在各个层级,同样是适用的。观察一个县级的政治生态,一目了然。
历史上,不得善终的,不是李斯一个人,干到宰相级别,能够善终的个人和家族,很少。
物极必反,形势使然。
李斯临死前的感叹是——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二世七月,赵高把李斯谋反的罪状坐实之后,在咸阳的市场上被处于腰斩。李斯和他的中子一起被押出监狱,对他儿子说:“我现在想要和你一起牵着黄狗去上蔡东边野地里追逐野兔,岂是能够做到的。”
是啊,多少高官在监狱里面忏悔,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当初不该贪污受贿。其实,让他再重来一次,大概率还是要贪的。不仅仅是人性的问题,更多的是形势使然的问题,也就是环境生态的问题。在那个位置上,上面的人要捧,身边的人要哄,下面的人要喂,媳妇娃娃还要吃好的住好的,就那几文工资,卖肉都不够。不贪不腐能行吗?你说做个清官?那当官是为啥?真为了理想和奉献?就为了报纸电视上的宣传?
当然,在监狱里面面对冰冷的铁窗和红眼的办案人员。的确是后悔的,想想还没当领导的时候,还年轻单纯的时候,是多么的快乐。要是不当这个官,不干到这么大的位置,不贪不腐,也不至于轮到这个下场。
那么,那些清官,那些一生佛系混吃等死的人,晚年的时候,他们快乐吗?快乐不了的,退休之前,被人打压使唤着,退休之后,一无所能,落寞寡欢。
真的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太少太少了。
说回李斯,假如当初不和赵高谋立胡亥,也许结局不会这么惨。才一年多时间,就被赵高弄得身死族灭。这也给我们一个警示,在官场中,不能和险恶小人走的太近,更不能共事谋事。最后,难免会被他害惨。
官场,说起来真是个玄学,谁也看不透,谁也不能把握,在里面,不是努力就有收获,也不是好人就有好结局。古往今来,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在里面摸爬滚打,炼狱过后,还是炼狱,折了多少英雄的腰,又有多少英雄愿其折腰。
最后,庄子钓於濮水之上,楚王使人求之仕,庄子持竿不顾,曰:“吾不愿为死龟,巾笥藏之庙堂之上,宁将曳尾於涂中。”
愿天下有志于仕者,不忘初心,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