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朗月
原来这紫衣的姑娘名叫贺朗月,五岁时因为一场大病丧失了听觉,幸而当时她已经知晓许多话的含义,因此慢慢地学会了唇语,靠识别他人的口型交流。因此她很少将后背留给对方,因为自己无法察觉伤害,也无法听到别人搭话。虽然失去听觉对自己的生活有不小的影响,但她想着老天并没有夺去她的双手,只要自己勤奋努力,同样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她家有五个孩子,她排行老四,原本不怎么富裕的家庭渐渐开始容不下她,动辄以废人称呼她。在她八岁那年被卖去了戏班子,后来又辗转到了杂耍班子。
再往后吃的苦便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尽了。身若蒲草,又似飘萍,杂技班子走南闯北,她也跟着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居无定所,常常睡在破庙里,要么就是席地而卧。杂耍班子这种地方,原本就是凭本事说话的,而且讲究资历。她年纪小,又是半路塞进来的,柔韧性和力气都不足,因此受了很多冷眼。为了活下去,活得体面一点,她开始苦练杂耍,别人不敢的她敢,别人不上的她上。
由此培养出了一身的胆识,准确地说是被生活逼出了一身本领。渐渐的,杂耍班子里的师兄师姐们也对她笑了,有什么吃的也留给她一口。
昨天夜里,裴长庚尾随行刺自己的黑衣人拐进那小巷子,看到两个男人躲在尽头小院一角,那边有两棵枣子树,正在窃窃私语。裴长庚匐在屋顶,尽量压低了身子,“明天这搏戏我不想上,那老虎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兽性特别强,我们都驯养它快两年了,从来没像最近这么凶残过。丢进去的肉嚼都不嚼生吞,我怕明天我这脑袋也给它吞了。”靠墙的男人说。
“到时候我给你在外面守着,关键时刻我就把锁给你开开,一匕首就扎死它了。”背对树干的男人道。
“你说得轻巧,那个时候千钧一发万一你反应不及呢?再说了,一开锁那畜生要是冲出去了伤了街上的人,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语气里带着点训斥的意思。
“那你出个主意,班主已经发话了,这项目就得有人上。难不成你想逃走?你又不是不知道班主的手段,我看你是活腻了。”
“谁说我要逃走了,依我看,你说让那个女娃子上怎么样?”
“她?你疯了吧。虽说我也不待见她,但也不能要了她的命吧。”那男人急了。
“我觉得她可以,她人小又灵巧,肯定比我机敏。就这么定了,我们得偷偷把她弄晕再丢进去,走,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等等,没别的办法了?”那男人伸手去拉他。
“少废话,再废话我就把你偷班子里钱的事捅出去!”
“什么叫我偷钱,咱俩不是五五分账的么?你怎么把自己抹的一干二净的呢?”
“那就同归于尽呗,痛快点,你干不干?”提议的男人在发出最后的威胁。另一个男人只得跟着他往东面的厢房走了。
两人丝毫没有顾及到屋顶的裴长庚已经将这番对话尽数听到,但他却不知刚才行刺他的人和这两个人是不是一伙的。那两个男人应该是计划着将一个姑娘家的扔进老虎笼子里去,这事他得管。于是悄声跟上。
但他却小瞧了走江湖卖艺人的手段。这些人常年混迹在各个地方,可以说是什么人都见过,若是身上仅有手艺没有本事,根本难以平平安安地在各路霸主手底下讨生活,哪个不是是身强体壮有两下子的,就算是个别武功稀疏的,身上也藏了蒙汗药之类的以备不时之需。因此,裴长庚刚刚看到二人迷晕了一个紫衣的姑娘,认出那面孔正是今天自己救下的女子,还没上前就已经被迷药一同撂倒了。
“还真以为我们没注意到他,真是天真。不过倒是挺好的一条汉子,先关着吧,明天事情结束放了就是。”其中一个男人道。
等待裴长庚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整个杂耍班子都去暮春宴了,留他一个人关在柴房里,面前摆了一碗水。他敲了敲自己的后脑,觉得头有点疼。立刻就想起那个姑娘,于是急匆匆地赶来,抢了一把佩剑再一次救下了她。于是便有了贺朗月坐在马上讲述自己身世的那一段话,听得裴长庚一阵揪心。
他出生在幸福的家庭里,衣食无忧地长大。家里人皆是读书人,他自小便饱读诗书,才气逼人。原本是要走寒窗苦读走科举之路的,机缘巧合之下拜了恒山派戚从德前辈为师。艺成后自觉应该报效国家,于是参了军,因为他出类拔萃,是年轻人中的翘楚,因此没几年就做到了参将的位置。他天性浪漫自由,但也能奈得下性子遵守军中的规矩,因此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即便是见多了市井之中的凄苦,也没料到世上还会有贺朗月这样可怜的人在。
他沉默了几分钟,问道:“你真的要回那个杂耍班子去吗?他们对你都不好,你...”裴长庚问道。
“不回去我能去哪里呢?这么多年了,如果我能有个称得上家的地方,便也只能是那里了。”贺朗月望着前方的路,听到马蹄哒哒声清脆极了。
“要不,要不我把你安排进医馆吧。你跟着常大夫学些医理,以后就能靠医术救人过活了。”裴长庚道。
“你想的太简单了。我是杂耍班子出来的人,三教九流里的下九流,怎么可能去医馆里?”贺朗月淡淡地说,听不出什么悲伤。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既然改变不了,就坦然接受。
“不会的,常大夫不是那种俗人,他眼里众生平等,肯定会接纳你的。”裴长庚拽住缰绳,两个人停在大街上。
“就算是常大夫同意,世人也不能接受。我已经在暮春宴上露过面了,若是有人在医馆里认出了我,那我不是拖累了常大夫吗?我看得出,他是个心善的人,你也是。但你们都帮不了我。”贺朗月脚尖轻轻使了点力夹了马腹,马儿走起来。
裴长庚不作声了,他把马儿牵进了巷子,扶她从马上下来。“如果他们欺负你,可以找我。我是官,保护民是应该的。”最后这句话,简直就是欲盖弥彰,贺朗月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兀自笑了。
“估计过几天,我就跟着杂耍班子走啦,谢谢你救我两次。”她向裴长庚施了个礼,“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裴长庚望着贺朗月扶着墙慢慢挪进院子的背影,心下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是前所未有的。而后骑上马出了巷子。
“哟,回来了,好一出英雄救美啊。竟然还攀上天枢军的人了,好了不起的手段。”两个男人围上来,后面跟着几个杂耍班子里常年与她为难的人。贺朗月不置可否的笑笑,一声不吭地往自己房间走。这般奚落她听得多了,自然没必要理会,还了嘴又能怎么样,口舌之快而已。
回到屋内,她连身衣服睡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身量颀长,戴着面具,漆黑的双眸就那么注视着她,也信极了她,一丝一毫的担心都没有。他对自己到底几分虚情几分假意,她不知道。那个人就好像深渊一样,一眼望不到底。人生中最灰暗的那几年,他救了她,把她拉出泥沼,她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即便是后来他又把她送回了更深的泥淖,她还想着替他完成任务,肝脑涂地地报答他。自己是真的傻,爱得卑微又执着。
可如今这个救她两回的人,似乎什么都不为,没让她回报,也不图她感谢。自己这么利用他,简直丧尽天良,理应天打雷劈。干脆就让老天爷劈死自己好了,活着也是浪费。
她翻了个身,压到了伤口,吃痛地一缩,蒙上被子不再出声,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这几日城门照旧紧闭,来来往往巡逻的天枢军似乎多了不少,各个主要路口都有人把守,严加盘查。横川、阿今和小舟几日不曾出门,游手好闲了几日,横川决定出门去转转,不为别的,起码得搞一点盘缠回来。坐吃山空是要本钱的,他们没有那么厚实的家底。
暮春宴过后,街上似乎没那么热闹了,再加上天气一天天暖和了起来,不少百姓都下地耕种了,而那些因为彩头涌进渭城的江湖人士,则困在了城中。街上带刀剑的人反而多了,莫名多出一些杀气。开店的、摆摊的,纷纷看起别人的眼色来,生怕得罪了这些人。
偌大的江湖,到底何为江湖?侠义之士自然觉得,心怀天下,只要把义字放在首位的人都可以称得上江湖中人,哪里有义,哪里就是江湖;蝇营狗苟的人,把名利、金钱、地位看得比性命还重,自然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有利的地方就是江湖;而对于这些普通的老百姓,只求安居乐业的,碰见拿着刀剑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感叹刀剑无眼,兵器成了江湖的象征。
殊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原本没有标准的。你信什么,自然就看得到什么。当然了,限于个人资质或者后天成长环境不同,如何堪破表面的一层纱,判断那些经过加工的事实和谎话,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功夫了。
横川提着十步剑,在最热闹的巷子里,摆了个糊口的摊子,卖灯笼。阿今去置备纸张笔墨了,他端坐在桌子后面削了几根竹条。渭城地处北方,不生竹子,但是宁国已经停战了几年,贸易往来恢复得不错,因此有南方的商贩运竹子过来,用来制席子或者竹篓。
他小时候就跟着二哥扎灯笼了,每年中秋、元宵的时候,总要扎许多灯笼,将家里点缀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右手食指上至今还能看见一道浅浅的疤痕,是竹条划伤的,流出的血滴在已经糊好的灯笼上,长姐就描了一朵梅花。
因此他的手艺练得很好,等阿今抱着一叠宣纸过来时,已经成型了两个。“你怎么也来了?”他一抬头看见端着笔墨的小舟。
“阿今说你糊灯笼的手艺很好,我也想来看看。”小舟道。其实她岂止是想看看好手艺,更是想看看怎么做灯笼。寻常人家的小把戏或者手艺,她从来没见过。她的童年都是在练功和读书中度过的,一日三餐都被安排妥帖,不能挑食也不能剩饭。偶尔起一点贪玩的念头,去看看下人们踢毽子、放风筝之类的,都难免挨上一顿训斥,更不要提捉鸟雀这类事了。长此以往,她也不再主动去尝试这些事了,只是偶尔想起觉得很是遗憾,心里痒痒的。
“坐吧,其实很容易,就搭这么个架子,把纸糊上去就好。这里有我刚才削好的竹条,你试试。”正说着,那边阿今已经裁好宣纸覆在竹架上了。小舟秀外慧中,看了几眼就能熟练上手了,惹得阿今说横川得努力些小心被反超了。
“想想吧,上面写点什么或者画点什么都行。”横川右手提了笔,微微侧头,写道:“柴门紧掩老树摇,行囊未解愁未消。鹧鸪啼长夜,枯枝指风猎。床纱犹半卷,青灯寒如星。萤草冬不发,韶颜散芳华。”
小舟吟了一遍,道:“菩萨蛮,好词。”
再看阿今,画了一幅竹子,虽是墨色,却能看出苍翠竹意,一派朗然。只见她皓腕高抬,竹林间便起了一座小舍,庭院中两个孩童正逗着蛐蛐儿。因纸张限制,画中一切都不占篇幅,可细细一看皆是入微,连蛐蛐儿的触角都显而易见,灵动至极。
二人停笔皆望向小舟,这兄妹二人一个擅书一个擅画,自己该从哪里别处心裁呢?她眼波一转,计上心来。寥寥几笔画了几匹马的轮廓,宛如剪纸的图样,她拎在手里转了一圈,颇为得意。
“不愧是小舟,好一个走马灯。”阿今笑着拍手。
虽然这灯笼简陋,下面没有叶轮,但小舟提着一转,那马儿却真如你追我赶一般,仅几笔勾勒,就十分传神。“风鬣追星来有影,霜蹄逐电去无声。”横川满目赞许,“别具一格、不落窠臼。以后可以靠这手艺闯天下了。”
三人肆意地笑起来,引得周围几个小摊的老板都过来观赏,过路的人也驻足买走几个。
得闲的空当,小舟问横川,“所以你那天折了那么一捧桃枝柳枝,难道也是糊灯笼吗?”
横川想起那天客舍一番打斗过后,回去时几只小鹿已经歪七扭八地躺在桌上,不禁笑了,“不是,下次做了送给你。”
入夜,才真正繁华起来。夜色正浓,孩子们散了学堂都出来野,大人们结束了耕种亦出来散步解乏。小舟从临近的巷子买了烛火回来,灯笼一点亮,更加显得清雅别致起来。
夜色也同样是别有用心之人的保护伞,许多眼睛都隐藏在墨色里注视着这三人的一举一动。横川先感觉到了不对劲,道:“我总觉得,好像有目光盯在我身上。”
“别问我,你知道的,我到了晚上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小舟双臂横在胸前,十分诚实。
“咦,横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今奇道。
横川瞪了阿今一眼,道:“小丫头,多嘴。”又转向小舟,“那你那天在甬道里,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是看不清,又不是瞎。”小舟扬起下巴回了一句,她难得说出这么呛人的话,这很不像她。可小舟今日心中畅快,这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商贩让她感受到了从来不曾有的烟火气,她儿时仅仅在陶然师兄那里才敢稍微赖皮一下,但长期以来被规矩框着,终究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就连讲话也是处处守礼。原来不用小心谨慎的说话这么舒服。
她笑着,横川觉得她身上稳重的痕迹褪去一些,所以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呢?他开始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