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和张爱玲都太不文艺了。
少年时读书，听闻文艺女青年的三大特征，是贫穷、敏感和孤独，和萧红这种用一把病骨硬熬的标准文人相比，亦舒和张爱玲是十里洋场上游刃有余的既得利益者，断不能属于女文青。
可是，她们却又实实在在是最一流的流行作家。嬉笑怒骂冷眼旁观的功夫，断断没有人比他们强。男人的自私凉薄，女人的算计踌躇，家庭成员之间的踩踏与压榨，最后成为互相攀附藤蔓缠绵的菟丝子，纠葛牵绊、两败俱伤，没有人获得完整的幸福。
这是他们笔下都市爱情的真相。
在我的记忆里，我不曾在年轻的亦舒的书中读到幸福。
直到她70岁。
这本《衷心笑》写的是公元2045年的市井故事，彼时，AI已全面普及，定制男友女友也已是家常便饭，金城武的外形彭于晏的身材，潘驴邓小闲、瘦高白秀幼，你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如输入程序一般轻松的实现，最后输出的产品是为你定制的完美伴侣。
主人公王峨嵋是个单身独居女性，家中的佣人、司机、园丁等一干人等都是AI，他们有人一样的容貌，会同人聊天。那是一个科技最发达的年代，王峨嵋的母亲便有一位她亲手定制的金先生，浪漫而体贴，紧实的臂膀能把并不瘦弱的王太太一把抱起——为此王太太常常同情自己的女儿，佣人什么的倒是其次，有个称心的伴侣才是女人的终极幸福，而王峨嵋，偏偏是个对爱情视若珍宝的——老古董——她，想要的爱情，而爱情，须得是两个人之间才会产生。
王峨嵋的守旧不止如此，她家的佣人还是第一代的AI，名叫兴一，他说话耿直脾气臭——由于出生年代过早，他的内置程序还没教会他对主人百依百顺。多年来这位AI同志经历了屡次的维修，终于在一病不起之后被送入了疗养院——相当于人类的终极关怀科室，而此时，王峨嵋依然没有选择把最新一代更智能的AI带回家，而是托人求情带花钱的，把这位老佣人的软件移植到了新的“躯体”上。
故事，便发生在王峨嵋第一次送兴一去维修的时候。和峨嵋相隔不远的地方，是个失去了双腿，看不清面庞的AI——峨嵋理所当然觉得他是AI，并理所当然的同情他，因为这是个AI疗养院，来这里的，基本都是被抛弃的AI，他们服务了一生的主人不会像峨嵋一样把他们当伙伴。
独居的女性往往是孤独的，孤独者需要对话，很幸运，峨嵋有这样的伴侣，名叫昆仑，他知道峨嵋所有的心事，耳鬓厮磨和枕畔絮语，以及女人心底最隐秘的心事，他通通知晓，他比闺蜜更贴心，比恋人更可靠。
你问为啥他俩没有在一起？哦，忘了说，昆仑是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
峨嵋的生活平淡得有些让人生倦，直到AI研究所的老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我们姑且称之为X先生好了，他是个真的人。这让峨嵋有了许多期待，毕竟彼时真人已经不多了，而真爱，峨嵋一直期待的那种，只能在两个真人之间产生。
这种期待再见到本人之后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个X先生，是个有两个娃的单亲爸爸——峨嵋是个恋爱脑，当后妈这种光辉伟大的事儿，她干不来。
尝试过却失败，比没有尝试过更让人黯然。
所有女人都想要许多许多爱，区别在于，有些人只要真的，而有些人也能容忍假的。少女时的峨嵋和所有少女一样，显然是前者，但这并不妨碍时光悄悄摔打她的同时，也改变她的想法，尤其还是在一个有着“完美伴侣”的亲生母亲的怂恿下。
这一天，峨嵋第一次走进了AI定制研究所，希望定制自己的伴侣。她需求当然简单——再复杂的要求，在这里也都变得简单。峨嵋第一次约会这位伴侣Z先生时，天降大雨，那位墨色夜空下撑伞走来的先生让他再熟悉不过——没错，是她定制的那位，并且，相遇的场景，也和她定制的一模一样。
峨嵋有些心动。
约会让她十分满意，临分开时峨嵋已经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虽然她在努力说服自己对方只是在走自己设定好的程序，但就像《流浪地球》中MOSS说的“让人类保持理智，是一种奢望”。
直到峨嵋发现，家里那台随时能做他解语花的昆仑，就在她外出约会那天突然失语了。询问研究所，得到的回复是，昆仑，从未有过聊天功能。
那这些年月，陪着她的，是谁？
峨嵋的心落下了空空的一大块，整个人迅速憔悴了下去，那个天天和她耳鬓厮磨的昆仑，凭空消失了。
看着逐日憔悴的女儿，王太太终于忍不住了，她本想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后半生，却不料，只能有一个身份的那个TA，还是先于Z先生，以昆仑的身份，得到了峨嵋的心。
昆仑、X先生和Z先生，乃至峨嵋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断腿的AI，都是同一个人，那个名为Z的飞行员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丧生，只剩下脑部是完好的，而研究院赋予了他新的肉身，和，生命。
新生之后的他更为孤独，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人类与AI结合体，直到他在研究所听到了峨嵋的故事，于是，趁着昆仑返修的时间，蜗居在昆仑体内，小心翼翼以一个电脑的身份，陪伴峨嵋，日日夜夜。
而峨嵋，也终于从母亲嘴里得知，王峨嵋自己，曾经是个多么爱而不得的少女，少年和爱人去流浪，后怀着孩子被抛弃，最后卧轨自杀，万幸抢救之后肉身完好，只是脑死亡，
而当时，AI研究所正在研究人类与AI的结合，于是，王峨嵋，成了全球第一位拥有AI大脑的人类。
终于知道真相之后，王峨嵋，这个曾经爱而不得，被抛弃、被凌虐、被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曾经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如今已不再是人类的女人，终于，终于，迎来了她的爱情。这爱情，不是发生在两个人类之间，却又真实发生在两个人类之间——在他们的肉身都分别完整的时候没有机会相遇，于是上帝把他们相爱的时间，延长到了各自不再完整的此刻。
年轻时候的亦舒有多残酷，此刻的师太就有多温柔。
贾母爱看热闹的戏，爱吃绵糯软烂的甜食，是因为人世间真实的苦楚太多了，片刻的热闹和欢愉恰似苦药之后的蜜饯，是聊赖的慰藉。师太的温柔，大抵也是这样。
曾经破碎，一直残缺，而万幸的是，残缺的部分，正正好让他们得以匹配，他的灵魂与她的肉身，在这个只有他们是同类的孤独世界里相遇，仿佛在浩若烟海的绿豆堆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颜色的红豆。
峨嵋、昆仑，谁是谁的骨中骨，谁是谁的肉中肉。
故事的最后，王峨嵋和Z先生，举办了婚礼，婚礼上家人朋友都献上了真心的祝福，峨嵋躺在Z先生的臂弯里，看着满天星河，觉得幸福，像每一对初入婚姻的人类一样。
他们结婚了，并且，再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