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温宁


杏园初宴,人潮喧涌。

这天的行刺来得意外突然,觥筹交错间哪里银光一闪,已有几十个黑衣人忽然涌出,满座皆惊。

刀光在眼前闪过时,顾平之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护住了恰好在身旁的幼帝。剑入血肉的声音顷刻响起,他看到面前原本举着刀的刺客轰然倒在一旁,一身劲装的年轻女子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跟前,手中的长剑还淌着浓稠的鲜血。

“百无一用是书生!”她倨傲地哼了一声,转头去追赶逃跑的余党。

顾平之扶着段凌起来,蹙眉道:“这位姑娘是?”

小皇帝段凌笑了笑,似是有些无奈:“顾爱卿不知,她便是温宁温将军。”

满朝文武,谁人没有听过温宁的大名。京中闺秀们大多偏爱女红,吟诗弄墨,偏她自小不爱红妆爱戎装,一柄银枪舞得英姿飒爽,连男儿也自愧不如。当年年方及笄便随父上战场,驻扎塞外有三年之久,几日前才班师回京。而温宁的桀骜无礼也使得很多人不满,碍于温家势力,才敢怒不敢言。

“原来是温宁将军,真是如雷贯耳。”顾平之谦和地笑了笑,不再多言,低头抚了抚沾染了些污渍的大红罗袍。

不过多时,二十多名刺客悉数落网,被侍卫带了下去。

“喂!状元郎!”温宁自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未施粉黛,带着些许西北边地的沧桑,神情却分外自信,得意洋洋道:“听说你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怎么,关键时候连陛下都保护不了么?”

顾平之拱手笑道:“让温将军见笑了,但恕下官直言,文武两官原本便各司其职,文人不会武功,也不是什么羞愧之事。”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所谓的文官,都是朝廷的蠹虫!我们在外头九死一生保家卫国,你们躲在温柔乡里纸上谈兵。”温宁扬着眉头,顾平之望着那双微微瞪着的杏眼,“噗嗤”笑了一声。

“你为何发笑?”她蹙眉。

“我笑战场上勇猛的大将军,原来也还是小孩子心性。”顾平之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似乎不想再跟她纠缠,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

温宁站在原地,有一刹那的失神,伸手摸了摸头顶,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而那个颀长的人影落了满身月光,渐渐走远,消失在御花园的小道尽处。

满园桃花灼灼,是很好的春色。


几日后边疆战事又一次告急,温宁一如往常奉命前往,却在临行前得到消息,陛下特着新科状元顾平之随军前往。城门口千军万马,人潮鼎沸,温宁仍是一眼在人群里看到了顾平之。他微微偏过头,朝她一笑,眉眼弯起,眸中灿然。

“喂!你当上战场是开玩笑么?趁早滚回你的翰林院去!”她策马前往,恶声恶气道。

顾平之也不恼,轻轻挥了挥马鞭,兀自向前:“陛下叫我来当你的军师。”

“军师?我不需要什么军师!”说到这里,她又满脸傲气:“你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顾平之突然策马靠近,探出身子伸手轻弹了弹她的额头:“小丫头,话别说得太满。”

淡淡的清香盈在鼻间,她突然红了脸,撇过脸不置一词地狠狠挥着鞭子,马儿嘶鸣一声往前跑远。

小半月后军队抵达营地,西北边关气候苦寒,顾平之头一天便病倒了,强撑着在军营之中跟将领们拟行军作战图,一天下来,声音越发沙哑。晚间正准备睡下,营帐中忽然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个人,将一碗药往桌上一摔。

他靠在简易的矮塌上微微扬眉,看着她。

“看什么看?本将军怕你病得半死不活,拖全军后腿,给你……给你煮了碗药……”话没说完,便看到顾平之坐起身来,拿过药碗,白皙的脖颈微微仰起,一饮而尽。

“很苦。”他喝完,皱着眉头望向温宁。

那种像是小孩子撒娇般的委屈神情让温宁不禁软了语气:“良药苦口嘛。”

“你过来。”他吸着鼻子,微微招手。

温宁几乎是无法拒绝地走到他身边,还未开口,便被他伸手揽住腰身,足下一个不稳,跌倒在他怀里。

顾平之含着笑意的眸子望住了她,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上,往前一凑,便轻轻咬上那张殷红的小嘴。唇齿辗转间,浓郁的药气缓缓散在空气里,她涨红着脸,仿佛连呼吸也停滞了。

很快他就放开了她,笑问:“是不是很苦?”

温宁清醒过来,气得差点一巴掌扇过去:“顾平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温将军看不出来么,我在调戏你。”

温宁狠狠瞪着他:“本将军是你说调戏便调戏的么?”

“那可如何是好?”顾平之故作无奈地皱了眉头,想了想道:“不如,将军调戏回来?”

温宁气结,愤愤地甩了衣摆,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行军作战,蛮夷人狡猾,玩起了声东击西的把戏,饶是这边多方围堵,仍是收效甚微。顾平之道:“敌方狡诈多端,光靠硬攻必然不行,不如和他们耗着?”

温宁自那日起便赌气不跟顾平之讲话,只好副将问道:“顾大人有什么计划?”

“蛮夷虽然足智多谋,但兵力粮草上远远不及咱们,咱们按兵不动,只需耗上几天便能让他们自乱正脚,一网打尽。”

温宁哼道:“光会纸上谈兵。”

“这已经是温将军第二次说我纸上谈兵了,”顾平之笑了笑:“今晚东南方向会有阵风,蛮夷的营帐驻扎在平地处,只需轻轻点个火,便能将他们原本就不多的粮草烧尽。我研究过这里的地形,这个点火之人,便让我来当吧。”

副将道:“行”

温宁抿着嘴,阻止的话徘徊在嘴边,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缘由。

当夜辰时果然东风乍起,那处营地在黑夜里闪着熊熊烈火,顺风一路蔓延而去。温宁一身银白盔甲,一动不动地站在帐前等顾平之回来,身后是千里风沙平地起,粗粝的沙子一下下拍在她脸上,应当是生疼的,她却恍若未觉。

而顾平之,迟迟未归。

再过一天,她镇定地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凝神看着他之前拟好的行军作战图,沉思良久。


最后的一站,敌军几乎溃不成军,温宁猩红着双眼,仿佛暴怒的狮子般踏马飞驰,手里的长枪起落干脆,鲜血喷涌,哀嚎声不绝于耳。待一路杀到山谷深处时,宣国的军队远远落在了后面,温宁眯起眼睛,毫无惧色地看着面前的数百将士。

“当心——”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温宁只感觉身子一晃便从马上跌落下来,数支长箭贴着脸侧擦过。多日未见的顾平之突然冲出来,抱着她滚到一旁的草垛边,问道:“没事吧?”

她摇摇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有人提剑而来,刚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箍住,按在怀中。

那一柄长箭毫不留情地自他的肩胛骨穿刺而出,他靠在她肩上,发出的几乎是气音:“你再厉害,也只是个姑娘,我虽不会武功,却是个男人。男人保护女人,才是合情合理……”

她看着他身上迅速蔓延开的血色,突然慌了,再也不复以往的冷静,泪水沿着眼角大滴大滴滚落,吼道:“顾平之!谁让你逞强了!”

说话间慌乱的马蹄声纷纷而来,是宣国的军队赶到,那名敌军看了一眼,丢下剑匆匆逃走。副将带着军队乘胜追击,温宁扶起不省人事的顾平之,咬着牙背在肩上,蹒跚地朝营地走去。

顾平之醒在三日后的清晨,微睁开眼便被刺目的日光晃得眼花,好一会儿才看清床前站着的人是温宁。她几夜未睡,一脸倦色,几绺碎发凌乱地耷在耳后,身上还穿着血迹斑驳的盔甲,狼狈极了。

顾平之笑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真丑。”

温宁站起来,朝他吼道:“顾平之,你真欠打!”

“你舍不得打。”他眯着眼睛仰头看她,日光沿着挺直的鼻梁划过,落到地上。

“不要脸!”她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冲出营帐,不多时又转回来,面色纠结地站了会儿,一咬牙扬着下巴道:“顾平之,要是让你娶我,你敢不敢?”

他闻言笑了,清隽的笑意扩散开来,抬眼看她:“有何不敢。”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她像只凶巴巴的小兔子般,叉腰瞪他。

“好。”顾平之缓缓起身,走上去将她揽在怀中,低笑间嗓音有些微的沙哑。

他们在这个远离朝堂的荒漠上待了半月有余,她替他熬药做饭,拉着他一起看黄沙漫天的夜晚里,那些银白散落的星光;他纵容她的凶悍无礼,喝着她熬出的难喝至极的羹汤,替她整理乱掉的鬓发。

旁人都觉不可思议,素有“母老虎”之称呼的温宁何以突然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只有温宁自己知道,是因为在所有人都惧怕她的时候,只有他拿她当成普通小姑娘般对待,只有他会那样霸道地将她压在身下,说要保护她。

她回首十多年的岁月,只有他一个人,那样真心地说要保护她。

一月后大军班师回朝,抵达京城时已是深秋,满城柳色萧声。

顾平之立下大功,特擢升为刑部尚书,官从二品。接着皇帝的谕旨赐婚犹如一滴水滴入朝堂,瞬时激起千层浪。

朝臣联名上奏,顾平之可以娶温宁,但温宁必须交出兵权,否则二人一文一武,把持朝政大权,于情于理不符。

温宁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亲,让出了兵权。

大婚那日,顾平之穿着和初遇那日一样颜色的大红喜服,拿着秤杆挑掉她的红盖头,映入眼里的是与往日有些不同的带些娇羞的脸容,眼底有水波漾动。

那才是十九岁姑娘该有的模样,巧笑嫣然,面带羞涩。她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留在了战场上,她在人前伪装出威风凛凛的样子,其实也希望有一个人能真心待她好。

“顾平之,”她学着做一个温柔的妻子,微红着脸道:“你会对我好么?”

他一愣,旋即笑道:“当然。”

如水的月色淌在窗口,屋内的烛火半明半昧,顾平之伸手褪去她的腰带,柔软的衣裳一件件滑落,露出藕白色圆润的肩膀。他眸色一深,摁住肩膀的手微微用力,便将她压倒在床上。薄纱似的床幔飘起又落下,她轻微的呻吟自嘴角滑出,瞬时漾开在了这一室旖旎中。

成婚以后顾平之待她极好,时时都是温柔体贴的模样,好到听说他在外头金屋藏娇时,她都是不以为意,直到那个女子自己找上门来。

那是个极美的女子,眉黛远山,杏眼樱嘴,举手投足间温婉轻柔,叫温宁生出些许自卑来。她于是故作镇定,冷笑道:“你少胡说八道了,平之与我举案齐眉,恩爱得很,你算什么东西?”

“我叫连婉。”那女子却不为所动,只是笑问:“温大将军不记得我了?”

温宁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皱了皱眉,却实在想不起分毫。

“三年前惨死的刑部侍郎,是我爹。”连婉提醒道。

三年前……温宁想了想,突然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她。

三年前,宣国十年,于国于家,这都是不寻常的一年。那一年,年轻的梁帝久病不治,于寝宫中驾崩,举国齐哀,众皇子陷入夺嫡之争;几日后年仅八岁的十三皇子段凌由朝臣拥护登基,大将军温士龙佐政。

温士龙,便是温宁的父亲。

那年她亲眼见证了朝堂上的波云诡谲,甚至是她亲自带兵,将那些拥立其余皇子的大臣家眷满门灭口。世人都说温宁小姐十六岁时便狠厉无情,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恐惧与挣扎。那是怎样一个局面,如果他们不死,那么死的将是八皇子,是所有与他们温家交好的大臣,是温家满门。她被她父亲逼得骑虎难下,沾了满手血腥之后,每一个晚上都做噩梦,惊得满头冷汗。后来干脆远离朝堂,去到塞外苦寒之地,年年厮杀在战场之上。多少次九死一生,她想,总能洗清她的罪孽。

而连婉的出现,再一次将那些她刻意忘掉的往事提至眼前。

“你……你是……”她红着眼眶,却说不下去,连婉替她说道:“当年连家满门抄斩,而我刚好不在京中逃过一劫。”她顿了顿,突然又笑了,缓缓道:“顾平之,也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温宁的胸口突然有窒息般的生疼,身子晃了晃,幸好有婢女缠住才不至于跌倒。连婉看着她痛苦的神色,露出怜悯的目光:“你还奢望平之与你恩恩爱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千方百计地让你爱上他,不过都是为了报仇,你温宁骄纵一世,没想到有今天吧?”

初冬的空气已经这样冷得惊人,庭院里一片寂静,来去的大雁自头顶飞过,鸣叫声划破长空。温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透过眼前浮起的水雾,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一片令人惶恐的血色。


在她恍恍惚惚的时候,一大群军队突然鱼贯而入,毫不留情地将连婉押住。她仿佛早已料到般,脸上始终挂着端庄又不屑的笑意。

温宁红着眼眶,上前一步拦住他们,厉声道:“你们是何人?”

“小姐,属下奉温大人之命,前来捉拿乱党余孽。”

“顾平之呢?”她想到他爹一贯的手段,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子。

“顾大人也已被收押在监,”那侍卫想了想温宁与他的关系,道:“此事是温大人负责,小姐若是……”话未说完,温宁却是摆了摆手,道:“不用顾忌我,该如何便如何。”

当晚夜色浓郁,冷风一阵阵自窗口涌入牢房中,夹杂着冰冷的血腥味,温宁一阵反胃,不由得捂了捂嘴。

顾平之双手双脚皆被铁链缚住,身上盖满斑驳的鞭痕,狱卒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逼近,不耐烦道:“还嘴硬,嗯?你小子……”

“慢着——”温宁一步上前,夺过狱卒手里的烙铁,看着顾平之,温柔笑道:“平之,我们好歹夫妻一场,我来瞧瞧你。”

顾平之咳出一口血,眯着眼睛看她,那双眼睛里面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昔日的深情仿佛只是不曾存在过的幻境。温宁心里闪过骤然的疼痛,面上却微微笑起来,走上前,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道:“怎么不装了?以前你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余音刚落,手中的烙铁已狠狠推上他的右肩,再拿开时“刺啦”一声扯下一块皮肉。

额上瞬时冒出冷汗,顾平之眉头紧蹙,手背不自觉青筋爆出,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痛么?”温宁一下把沾着血肉的烙铁扔到一旁,抽出腰间的长剑指上他的胸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的,你要是骗我,我就杀了你!”

狱卒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反应过来时那柄长剑已经刺入顾平之的胸膛,胸口不断涌出暗黑色的血来。温宁眨了眨眼睛,两行清泪滚落,一阵鼓掌声突然响起。

温世龙自黑暗中走出来,拍了拍温宁的肩膀:“不愧是爹的好女儿。”温宁疲惫地笑了笑,扔下剑,转身走出牢房。

寒风细雨袭入袖间,她仰头望见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却空荡得让人心悸。她想起三年前,自己的父亲将剑横在娘亲的脖颈间,面无表情道:“那些人必须死,你若不肯动手,死的就是你娘。”她于是依他的意思,血洗了半个京城,可到底没救下她娘亲的命。那个可怜的女子,在第二日便上吊在房中,自我了断。

三年后,一模一样的手段,温士龙将她接回将军府,淡淡道:“顾平之与我为敌,留不得,爹要你亲手杀了他。他若不死,死的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她得知自己有喜后的第三日,还没来得及告诉顾平之。

桌上那碗乌黑的药泛着叫人害怕的气味儿,她双手抚上自己的小腹,低下头,那样轻易地妥协了。

几日后,朝中变天,权倾一时的温士龙被指勾结党羽、犯上作乱,多项大罪证据确凿,当堂扣押。而本应该死去多日的顾平之却突然出现,联合右相率军将温士龙的亲军拖延在京郊数日,一网打尽。

段凌一道圣旨,温家连坐,株连九族,一时让多少人大快人心。抄家那日,顾平之一身暗色官服站在门口,温宁被从房里带出来时脸上没有表情,不像初见时一脸得意的模样,也不似后来嫁给他之后,学会的温柔如水。她押下去时只是这样淡淡地跟他擦肩而过,甚至没有抬头。

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半年来为了报仇的忍气吞声与刻意讨好,都在此时大仇得报。可是顾平之却突然感受不到一丝快感,胸口未曾痊愈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痛,有什么东西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他们在荒漠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开心时嗔怒时的所有姿态,那样骄傲恣意的姑娘,不知道是何时变得温顺起来的。

行刑那日,所有人都被带了出去,温宁一个人被留在偌大的牢房内,蜷缩在一角。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没有抬头,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温宁。”他站在跟前,脸上褪去了以往伪装的温情,声音冷静:“边塞异动,陛下派你前往,将功补过。”

她茫然地抬起头,眼底带着微茫的期冀,突然道:“若我将功补过了,你会原谅我么?”

你会不会,原谅我当年的所作所为?

他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她便站起来道:“替我转告陛下,罪臣愿意将功补过。”

她长长的头发落在肩上,未着盔甲的身体那样瘦弱娇小,显得可怜兮兮,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门外走去。有一个瞬间,他很想冲过去将她抱在怀中,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可脚下却如千金重,到底没有迈出一步。

温宁率军离开京城那日,城楼上压着黑压压的大片乌云,她等了很久,等到军队开始骚动,等到所有人都开始不耐烦了,才掉转马头。

那天京中下了第一场雪。

她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顾平之再次见到温宁,是在深冬白雪皑皑的街头,他牵着连婉的手,替她拢了拢毛裘的衣领。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是突然冲出来的,她散乱着头发,一下冲向顾平之,趴在他怀里一抽一抽哭起来。

“你……”顾平之拨开她的头发看到那张脏兮兮消瘦的小脸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次派她出战,段凌原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来,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死于返程的埋伏。可是暗卫们都低估了温宁,她年纪轻轻便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并非浪得虚名。沿途几层伏击,她被伤得体无完肤,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在最后一刻逃了出来。

整个计划,都是顾平之亲自谋划,交代下去的。

而温宁毫不知情,此刻靠在他怀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追杀我,打我……冲我放箭,他们想杀了我……”她抽泣着,抓住他的袖子,泪盈盈的目光看向他:“可是我不能死,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他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看向她的小腹,一脸愕然:“你说什么?”

那单薄的衣衫微微隆起,她一手轻轻护住,纤细的手腕冻得通红,隐约有斑驳的伤痕。她眼睛里有亮光,轻声笑道:“你看,平之,我保护好了我们的孩子。”

那次在荒漠里,他曾经说过,希望他们能有好多好多的小孩子,等到老了,子孙绕膝。说的人并非真心,听的人却放在了心上。

连婉脱下自己的貂裘,温柔地披在她身上,笑道:“先回府吧。”那双好看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阴狠,谁也没有留意到。

温宁大概是累极了,丫鬟伺候沐浴时便靠着浴桶睡熟过去,几绺发丝贴在额前,神情平稳又安静。顾平之拿着衣裳进来时正好看到她微偏了偏头,嘴里梦呓着什么,差点一头扎进水里。他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拿过毛巾轻轻擦拭,毯子一裹便将她抱起。她瘦得咯手,如同受伤的小兽般缩在他怀里,身上有温热的气息。他将她放至床上,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拂过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这日后,连婉主动请缨照顾温宁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全都料理得分外得体。温宁莫名地不喜欢她,她那样一副以女主人自居的姿态像根尖刺的针般扎在自己心头。可是她知道顾平之喜欢连婉,他们有一样的身世,一起扶持走到现在,她又是那样懂事好看的女子,而自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想着,所有不满的话便都说不出口了,她甚至侥幸地祈愿,若她愿意忍气吞声,他们之间,是不是能跨过那段仇恨,白头到老。

她那样喜欢他。

而所有的侥幸,戛然而止在那一天。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下午,温宁正在房里看外头雪里的小麻雀,忽觉腹中一阵绞痛,还来不及喊人,暗红色的血便沿着白皙的腿根缓缓流下。她摔倒在地上,无力地喊道:“救……救命……来人呐……”渐渐地失去意识,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她张了张嘴;“顾……平之……我好痛——”

眼前蓦然出现的黑暗让疼痛变得无比清晰,她在那一片黑暗里哭得声嘶力竭,恍惚听到了那日顾平之的声音,他说:“你再厉害,也只是个姑娘,我虽不会武功,却是个男人。男人保护女人,才是合情合理……”

她在漫无天日的疼痛中,轻轻地笑了。

醒来时是连婉站在床边,客气地送走大夫,转过身看着她,声音温柔道:“孩子没了。”

温宁忽然挣扎着坐起来,又哭又喊:“不可能!你骗人!好好地怎么可能没了……你把大夫叫回来……”到最后泣不成声,哀求道:“求求你……去把大夫叫回来……”

连婉甩开她的手,一脸不耐烦:“够了!”顿了顿,忽然绽开一个笑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缓缓道:“孩子好好地,怎么会没了呢?”

温宁突然看着她,瞪大了眼睛:“你……”

“当然是我了……”她的笑容温婉得体,哪怕是在说着如此恶毒的话时都是轻言细语般:“我在你的饮食里下药了。”

“你不配!也不该有平之的孩子!”连婉突然抓着她的手猛然站起来,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你凭什么!你杀了他全家,你凭什么还妄想能得到他的原谅!就因为你怀了孩子,所以他心软了,我看出来他心软了!”她的声音尖利又刺耳,那张美丽的脸扭曲得骇人,笑出了眼泪:“我陪在他身边这么久,我不能把她让给别的女人,他只爱我一个,他只能爱我一个……”

温宁疯狂地挣脱她,顺手拿起桌上的小刀,狠**进她的小腹,那尖利的声音倏然停下。她哭着掐住她的脖子,哭喊道:“你这个贱人!你怎么如此恶毒……你给我的孩子偿命!”

“够了!”一道严厉的声音突然插入,紧接着温宁就被推到一旁,她看着来人,无措道:“平之……”

顾平之紧紧将连婉抱在怀中,转过头看向连婉,几乎是咬牙切齿般:“你闭嘴!”

接着是大夫匆匆跑进来,连婉苍白着脸靠在顾平之怀里,声音虚弱又轻柔:“不怪……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她杀了我的孩子!”温宁闻言红着眼眶盯住连婉,吼出这句话时嗓音已抖得不成样子。

“够了,温宁!”顾平之回过头扇了她一巴掌,漆黑的眼里一片淡漠,对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自己掉了孩子,非要伤害别人才罢休么?”说着摇摇头,露出失望至极的神情:“温家的人,果然还是心狠手辣。”

她半跪在地上,右脸颊慢慢红肿起来,仿佛是不能置信般,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而连婉在顾平之看不到的地方,朝她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顾平之照顾了连婉整整半个月,直到她痊愈后才想起了温宁。

那间被众人遗忘的屋子里,温宁躺在床上,干裂的嘴唇上有凝固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如同厉鬼。顾平之走到床前,步子顿住,伸手擦掉她脸侧还未干涸的眼泪。

“那天,是我冲动了。”他轻声道:“对不起。”

温宁摇摇头,勉力笑了笑:“顾平之,你恨我,原本理所当然。可是你不该这样骗我,骗我爱上你,却又这样对我。”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哀戚,顾平之心底没由来地一阵抽痛,他坐到床边,将她扶在怀中,心平气和道:“温宁,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忘不掉,我没办法原谅你。可是你对我,又何曾手下留情过?那天牢房里,你那一剑又快又狠,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你手下了。多亏连婉救了我,才捡回一条命。”他顿了顿,语气疲倦:“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谁都对不起谁。”

寂寂的房内,温宁的目光落在某一处,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尸横遍野的乱葬岗内,她费力将顾平之拖了出来,小心地安置在客栈里,又借口引开关押连婉的狱卒,引她去到客栈。这样费尽心思留住他的命,到最后却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她收回目光,轻声道:“若没有这样的血海深仇,该有多好。顾平之,我不怪你了。过两**自己离开,以后再不相见,祝你和连婉……”说道这里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祝你们白头到老。”

我曾经,真的那么那么喜欢过你。这句没说出口的话,在心里百转千回,到底也没能说出口。

他并未接话,良久,轻轻放开她,起身离开。

温宁没有看到,他转过身时落下了泪,那滴泪很轻,也很重。

她以为这是最后的诀别了,却原来不是。

谁都没有料到温士龙的余党会破釜沉舟地来到顾府刺杀顾平之,那是温宁准备离开的前一日。

满院的白雪染着血痕,自门口到大厅一路尸横遍野,几十个人围着厅中惊慌失措的连婉,几十把刀剑将将落下,却见顾平之突然冲过来,生生挡住了她。电光火石的同一瞬,另一个身影越过人群,一把将两人都推开,自己撞上了数把长刀。

时间仿佛有一刻的静止,顾平之眼睁睁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缓缓倒下,下一瞬,突然推开人群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呢喃:“温宁,你别死,温宁……”

他曾经那么千方百计地想要置她于死地,当她真的要死在自己面前时,胸口却是死去活来撕裂般的疼痛。而她却不再看他,目光盯着为首那人,用尽了力气般缓缓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到此为止吧……”说着才看向顾平之,小声道:“别……别哭……平之……我不怪你——”那最后一个音盘桓在空气里,她轻轻闭上眼睛,双手颓然地自腰间滑落,再无声息。

“小姐!”温家昔日的老管家颤抖着手,瞬时老泪纵横。

得到消息的禁卫军纷纷赶来,又是一阵刀剑相撞的厮杀声,到最后渐渐平息下来,训练有素的禁卫军迅速将那些尸体拖出大门,偌大一个府邸,很快安静下来。

顾平之想起初见那日,她得意洋洋说他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生动又刻骨。他怀着深仇大恨接近她,一次次欺她,骗她,所有虚情假意全被她当了真。那时他想,看着这么厉害的姑娘,怎么傻成这样?于是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她接近温家,帮着皇帝拿回兵权,设计要她客死他乡,一次次伤害她。

到最后,她说的却是:“顾平之,我不怪你。”

漫天大雪飘扬,怀里的尸体已然冷却。

风里仿佛又传来她趾高气昂的声音:“喂,状元郎!听说你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怎么,关键时候连陛下都保护不了么?”

那是他们的初见,那日的烟火很美,她的眉眼生动伶俐,万千桃花灼灼。

而此后漫长的一生,再也没有血海深仇,再也没有,一个叫温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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