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游戏》——寂寞的游戏

他那双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很久的脚掌好像踩在炭火上一样,烧灼的剧痛令他像一只疯狂的跳蚤似的在黄土路上蹦来蹦去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也许,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于是,躲藏起来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
后来我陆续问过很多人,他们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果然没错,在参加作文比赛,或是学骑单车的经验之外,我们还记得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有的人记起了在一个遥远的台风过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地走在淹水的巷弄里,一直走向布满紫色云朵的天际那头;也有人回想起在某个无聊的冬日午后,自个儿孤零零地坐在池塘边等待鱼儿跃出水面……他们说的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却又耐人寻味的事件,这些断简残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遥远而模糊,归纳起来,大都具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寂寞有关的。
那是在冬季,我还记得我穿着厚厚的土黄色绒裤,裤袋里有一把超级小刀,和几颗白脱糖。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和同伴们就像饱受惊吓的老鼠那样四散逃开,急切而慌张地寻觅着一个藏身之处,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捉迷藏的原因:它一开始就引人入胜,并且充满期待。当扮鬼的同伴处心积虑地想找出我们,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盯着向我们寻来的同伴时,我总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通常,在这段游戏中最静谧、最美好的时刻里,我会轻轻地从裤袋里搜出一颗压得皱皱的糖果来,剥进嘴里,再用那把油亮亮的小刀把糖果纸切成雪花般的碎片,一面品尝烟消云散的滋味,一面咀嚼糖果的甜美。
我想,萤火虫玩捉迷藏的历史一定非常久远,所以它们表现得非常优雅和从容:在微凉的夏夜,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一颗颗青荧荧、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船舱里点着一支支迎风摇曳的小蜡烛。
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
国一开学的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窗外一圈淡淡的月晕弥漫在灰色的天空上。我爸爸要出门搭交通车上班的时候,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他说:“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黄金时期。”想到未来还会比现在更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几乎要发抖起来。
我好像是第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国一新生,这使我不愉快的童年时光比别人更长了一点点。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倒霉鬼,所有的好事我顶多只能沾到边而已。
我们的村子构造很简单,就像一条大拉链,中央一条马路直通到底,两边延伸出许多平行的小巷子,绿油油的树叶从围墙后面伸出头来,家家户户都是头对头、尾朝尾,只有孔兆年他们家例外。
孔兆年他们一家三口都不爱说话,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孔妈妈是一个哑巴。我很少看见她,因为她只要远远地看见有人走近,就立刻躲进屋里去。孔伯伯的胡子留得很长,灰灰的;孔妈妈的头发垂到腰上,直直的;孔兆年则好像什么也长不出来。
我们村子分为两种人:一种成天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种安安静静的,像哑巴。
送孔兆年回家之后,我又溜回家去,结果家里空空的没有人,连信箱都是空空的。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感觉好像一只被人用水灌出来的蛐蛐。
我没有心情去说服狼狗,面对这样令人感动的一幕,我只想静静地沉浸在那份完美的消失之中……我很羡慕那艘潜水艇,羡慕得几乎想要哭起来。
还有什么比潜水艇更会躲藏的呢?潜水艇倏地潜入水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在水中无声地移动着,那样地滴水不漏又没有半点缝隙,还有什么比这一小方空格更隐秘、更令人期望的呢?
我尝试过用很多方法来捕捉片刻的宁静,比如包裹在两层大棉被里面,把头浸到水桶里,或是待在孔兆年的防空洞内,可是依旧有不间断的杂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感到很灰心,没想到寂寞也是闹哄哄的。
对于失去了玩捉迷藏的乐趣,我一直耿耿于怀;我的生命似乎从此缺少了什么——那种沙金一样沉甸甸又闪闪发光的东西。
有一次,我们导师一如往常地捧了一叠考卷和一根藤条从教室前门走进来,全班霎时安静下来,我知道我的时候又到了。他穿了一件西装裤,是我最喜欢的深灰色,我总是在老师处罚我的时候低头看着他摆动的裤脚,那样可以令我分心,减低疼痛,其中又以灰色给人的感觉最好。打完了,疼痛的感觉慢慢降低,宁静的感觉慢慢升高,剩下来的,是一整天美好的时光在向我招手。有时,那分喜悦的感觉会无意中升得很高,高到我必须很小心翼翼地掩饰它,以免被老师发现。
那次挨打特别令人高兴的原因是:我第一次听到“游手好闲”这四个字,并且立刻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们导师虽只是脱口说出,对我却是意义非凡。一整天,我像只躲在桑叶间的蚕儿一样偷偷咀嚼着这个词句,一株新生的幼苗在我心底悄悄发芽,迎向阳光,伸出窗外……我想,当时如果我真的可以立下一个志愿的话,那便是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每当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便会浮现一个皮肤黝黑,终日浸在水里,无所事事,不时划动双手的少年。他每拨动一下流水,成群的金色小鱼便游梭起来,把水面织成一匹泛着银光的白布,四周宁静无比。一会儿,少年又再度潜入水里去了。
后来,我变得不怕挨打了,反而有些期待。我想不出来,除了躲藏之外,还有什么比游手好闲更能让人觉得充实?
我总是对一些阴暗的角落特别感兴趣,有时候,我会把小水沟上的木板盖子掀开来,看着沟底一层墨黑的淤泥上,有许多细小的孑孓在尽情地扭动着。这些阴沟里的小生命真的非常迷人,像是一群在黑暗中狂欢的幽灵。如果我用手电筒打一束光到水里,为它们升起一堆营火,它们便会像一大群印第安人那样跳起舞来。我想,它们是那样地喜爱黑暗,所以实在没有不热烈庆祝的理由。
我也很喜欢我的房间,因为它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小到使我觉得好像钻进了一辆火柴盒小汽车里一样。每到晚上,当我假装在房间里做功课的时候,我很喜欢从那扇小小的木窗看出去,望着满天的星光痴痴地想着:这时候,在那遥远又寒冷的月球上,有一个叫作吴刚的人正在挥舞着沉重的利斧,朝着那棵怎么也砍不倒的大桂树挥去,汗如雨下;而我则是在距离遥远又寒冷的地球上,从一扇小小的窗口里默默地望着他,和他一样一无所获。这个想法,曾经带给我少许朦朦胧胧的幸福感,我有几次在这样的宁静中沉沉睡去,至今依然回味无穷。当然,我的美梦也不乏被惊扰的时候,比如狼狗他爸就时常传来震天价响的咒骂声,仿佛夜袭的敌机临空一般。
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奇特,令人难忘:一个苍老又愤怒的声音隔了一条小巷子对着我大吼大叫,而我却完全不痛不痒,不需躲藏,也不必出现,只要稳稳地躺在床上享受那份像旧电扇一样嗡嗡作响的宁静就可以了。
有的时候,我觉得狼狗是一个有点喜好渲染的人,他喜欢把生命的痕迹留在身上,这样他才能每天都看得见自己的梦想。狼狗身上的刺青大多是他自己刺的,金鱼、鬼脸、火山、青龙等等都是他用一束扎在一起的绣花针和一面镜子独力完成的。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一个几乎不讲话,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一个躲着全世界,一个则是全世界都躲着他。
有时,琴声又像波浪一般令人昏昏欲睡,好像躺在摇篮里似的,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每当夕阳的光芒从树枝间漏下时,我一个人坐在大树的臂弯里,心里总会有一股想要加入他们的冲动,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只有看着太阳慢慢落下而已。
轻柔的歌声像是金色的稻子一样推来推去,我不知不觉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差点儿就从树上掉下来。
我们总是沿着学校侧门的小路走回家,经过校长宿舍的时候,从高高的竹篱笆里伸出的一排九重葛,把小石子路点缀得像是一个结婚礼堂的步道,金色的夕阳从绿油油的叶子和紫红色的小花之间照射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滋滋的香味。走在那段小路上,我总是不由得感伤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扮演着一名幸运的角色。我想,如果真有上帝的话,祂一定不会这样安排的。
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带有一种清淡的水果香味,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么清脆,泛着白瓷光泽的歌声了。
这段路就像所有的歌曲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通向一个寂静无声的结尾。
回到家,我时常在吃过晚饭、洗完澡之后躲进我的小房间里,等待隔壁传来何雅文的练琴声。有时,在等待中,我会把房间的灯关掉,平躺在床上,看着月亮从我的窗口慢慢升起;在黑暗中,我的寂寞竖起了耳朵,我像一只蝙蝠那样渴望着声音,仿佛只有声音的波动才能让我辨认周遭的一切。
我想在寂寞之中品尝那些可爱的声音,就像在躲迷藏游戏中,蜷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聆听同伴向我寻来的脚步声。
有一次,这样躺着不动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世界开始慢慢融化起来。屋顶上的瓦片开始像沙漏一样变成细小的粉末掉下来,屋梁里的白蚁如割草机一般横扫而过,墙壁像冰块那样冒出水滴和白烟;而我却像一支蜡烛那样融化着,透明的蜡油沿着我的指尖滴到地上。
湖底沉静得像月宫一样泛着淡蓝色的毫光,水中马达尾端的螺旋桨悠然地旋转着,搅起一长圈细细的水泡,水泡慢慢胀大,浮到湖面上来,发出清脆连续的破裂声。
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我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譬如何雅文的歌声,或者是孔兆年的潜水艇。
对于自己那么容易沉溺在一些不副实际的胡思乱想之中,我感到百思不解,后来,我才渐渐发觉这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起先,我随意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在一小段沉默之后,我刻意压低了嗓音,喃喃对自己说道:“我觉得马是会飞的,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

    我的声音愈来愈小,说完,我低头看着路边的野草和垃圾。

    没想到何雅文不但听见了我说的话,而且她说,每当在伴奏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时,随着摇篮似的音符,心中就会浮现一个无垠的银色夜空,在柔和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遥远的天边,一匹白马像流星一般划过天际。何雅文接着说,每当心中浮现这个景象时,她总是想象自己向沙滩走去,海面上缓缓漂来一张柔软的毯子,她走进金色的波浪里,躺在毯子上,向着远方漂去,渐渐消失……

    听完何雅文的描述,我觉得想哭。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背着一个大书包跑得这么快,连那只曾经被我剪掉胡须的大黄猫都吓得从墙沿上跌了下来,那丛圣诞红的叶子也被猫爪扯破,流出了白色的乳汁。看着地上的碎叶片,我心底的窃笑化作一团拥挤、细小的水泡,不断地上升扩大,发出像豆荚绽裂般的清脆声。
虽然弹得不顺畅,我却听得入神,仿佛可以感觉到何雅文的手指轻轻地按在琴键上,柔缓地,像一只瓢虫降落在一片花瓣上。
我听到汤锅上的盖子被蒸汽掀动的声音,像一个想要开口说话的贝壳。我深陷在沙发上,好像被一团棉絮包裹着,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沙漏,一股细细的白沙,正无声地往下渗透、流散。我听见沙粒降落的声音。
一只短脚的胖蜘蛛在排油烟机的右上方结网,它像一个没有心事的裁缝那样地准确。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轻松不少。我像一只蟾蜍那样吐了一大口气。
加油、冲刺的呼喊声,像一列急驰的火车向我逼近。我渴望躲藏在一棵树叶浓密的大榕树上,即使是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
    我哭了。
在我心底埋藏了一个故事,我从来都不告诉别人。
    我之所以不曾跟别人提起,并不是因为它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故事;相反地,它是一个很单调、很无趣的故事。我一直保留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让我心中的困惑有一个容身之处,并没有别的理由。另一方面,因为这是一个古老又平凡的故事,我只好很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裹起来,使它成为一个值得收藏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想象着一个完全漆黑的世界。这个念头,让我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那年我十四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我最想念的人是何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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