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双喜

禹治水已经八年了。水患稍歇,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想起被发配羽山的父亲鲧,禹无奈地连连叹息。

禹仍然记得送别父亲的那一天的情形。鲧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长长的队伍里,他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面。禹扑到他面前,眼泪就这么淌下来。鲧却没有反应,依旧循着他的步调,蹒跚地前进。禹跟在他的身旁。

“母亲嘱咐孩儿,”禹低声地、恭敬地转述,“舜爷终会知道真正的事实,父亲乃是受冤的。让父亲不要放弃,撑持着,爱惜身体……”

鲧头也不抬,蓬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嘴里却稀稀落落地吐出字来。禹听不清,凑近身子去。

“哼……天命,……若不是……,火神!……你算什么……东西!……早晚要……”

余下的话完全的听不真切了。

前方领头的兵,骑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奔驰了过来。身披盔甲,全副武装,五尺长的皮鞭猛一甩,擦着禹的脸颊削过。喝道:“哪里来的小人?快快走开,不然连你一道发配了羽山!”

禹不得已住了脚,目送着鲧。鲧走的太慢,被那领头的兵打了一鞭。仿佛这一鞭抽在禹的心头,蓦然地,他的心如同刀绞。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

禹坐在山顶的木桩上,看着暗红的夕阳,心里生出一阵阵的悲凉。治水失败的父亲,如今不知是生是死。自己离家八年,艰难困苦,奔波劳累。上次抢运沙土,从家门口经过,启儿的幼嫩的声音,直把他听得汗水和泪水一齐的往下落。治水!治水!妻子不得相见,父子音讯互无,家不成家,父不成父!

极目下望,山脚下浑浊泛滥的河水,不知昼夜地朝低洼处奔涌。滔滔的水声,传到禹的耳朵里来。

他记起那一个早晨的事情来。

在外治水一年,每日的早晨,禹都失眠。偶尔有未被淹死的鸡,早早的就打鸣。然而在这之前,禹就醒了。不能避寒,也不能遮风挡雨的帐篷里,灰白的月光透进来。蓬子里湿气很重。天下的湿气都重。禹自然是睡不着的,在树叶做成的床铺上,来回地翻覆。

这一日,禹醒得更早了。莫名的,心里很焦躁,很慌乱,仿佛就要有什么不详的事发生。但并没有。

水患时间太久,天下的鸡,一半学会了长时地飞,已经成了鸟。另一半的鸡,毛上泛了薄薄的一层油脂,于是它们就会了游泳。今日没有报晓的鸡了。食物的匮乏,人们便什么都吃。昨夜,那鸡不在水上过夜,却到树上去,就被套子套住了。鸡毛上那一层薄薄的油脂,都被饥饿的人们舔舐干净。今日没有报晓了。于禹,这是没有什么的。他每日很早醒来。碍于他是治水总领的身份,不然,他倒可以去报晓。治水的差事,如果另有人替代,再好也没有了。

但饮水倒是不缺。吃食的无有,人就喝水充饥,没有面黄肌瘦,反而臃肿了。净水的丝绸,原是有的。盖在盆口,倒进浑浊昏黄的河水,揭了去,就剩透明的净水。后来就失了。饮水就不讲究起来。再之后,人就跪伏在水边,双手捧起来,就喝。

天微微的亮了一点,不过还没有透。治水的劳工,还在呼呼地睡。禹实在的捱不得,便披了树皮大褂,出帐篷来。鸟是罕见的了,喜鹊更加的稀罕。然而出了帐篷,抬头一看,一只喜鹊在帐篷前的木杆上,正在呼呼地睡。起了晨风。又停了。那喜鹊扑棱了一下翅膀,像要摔下来。然而稳住了。睁开眼来,瞧见禹,偏着头,似乎在认。过一会,叫了三声,然后飞走了。

劳工们的帐篷,和禹在同样的一排,绵延地伸长。

忽然的,有哄哄的喧闹。禹朝那边看去。人影似是渐渐的多,阵势愈来愈大,开战了一般。当头的一个,面目不曾见,是生脸孔。大步奔过来,汗涔涔,喘吁吁,道:“大人,喜事!喜事!”

禹心里无端的高兴起来。但还不知是什么喜事。伸手扶住那人,道:“慢慢的说来。是什么喜事?”

那人急急地喘气,深深地呼吸,然后说:“大人!喜事!公子降生了!白胖,足够的重!”

禹的眼睛,不由得睁大,嘴巴也不自主地张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吞吞地问:“夫人……怎样?安然的吗?”

那人回道:“安然,安然!再康健也没有,福分了!”

禹终于是全部的回过神,极度的惊喜还留在抖动的眉梢。

“好!好!确确的喜事!”不住地拍着那人的手背。

这时,西有狄也奔过来,口里也称:“大人!喜事!喜事!”

禹竟感到惶恐起来。连连的喜事,怪哉!因此忙问:“有什么喜事?仔细地说来!”

西有狄回道:“值夜的劳工,拾到了一张图,不知是什么图,交给了小人。小人展开一看,可了不得!请大人过目!”

边说,边从腋下取出一卷图纸,就便在地上铺开。禹蹲下身来。人们都围拢,挡住了光。

禹吩咐旁边的从员:“都散开,散开。”从员听得,呼号起来。

“无事无事!回避了罢!”

“无事无事!回避了罢!”

人们散开了。

禹眯缝着眼,仔细地看那图。山川河流,地势峰峦,仿佛印刻一般,都在图上了。再细看,更是神奇:山川青翠,河流涌动,地势起伏,峰峦叠嶂。他的手激动得颤抖。

“这是?这是……河图么?”

西有狄在旁应声:“大人!是的!天神护佑的,冯夷大人的恩赐!”

禹毕竟镇静下来,就吩咐从员:“设坛!祈福!谢恩!”

从员乱糟糟地四散开去。不很久,祭坛就设置完备了。

禹缓缓地、恭敬地走上去。从员们、已经起床的劳工们,在远处默默地观看。只见禹大人轻慢地做着奇怪的动作,然而感到神圣,不由得身子都站直了。听不见禹大人口里说的是什么。究竟听见了,未必能懂。

祭拜祈福谢恩,很快就结束了。

太阳已经高出山头一拤了。得子的喜事,只是禹一人的。别的劳工,依旧如往日的治水。至于河图,还要再研究的,不是一时就能成功。

禹洗了脸,净了手,吃过早餐——发黄的薇菜和粗砺的糠面混合在一口巨大的锅,猛烈的火乱炖。

舔舔嘴,禹向身边的从员点头示意。

从员飞快地去了。不多久,便听到排山的喊叫:“开工~!开工~!开工!”

于是万千的劳工,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程序。挖土,运沙,开山,造渠,塞流,引水。

一直到日落。

禹从木桩上站起来。山腰的帐篷,好似给这山系了一条皮带。回去吃过晚饭,照常的歇息。明早的失眠,又是照常的在床铺上翻覆。治水一天不成功,他的失眠一天也不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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