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旺疯了。
合上书，林昂在窗边踱步，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户披在他的肩上，温暖但有点眩晕。“我在这里住了有584天了吧，医生认为我越来越清醒了，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呢？”林昂嘴里嘟囔着。护士安可进门，在桌上放下了今日的午餐，对着林昂微微一笑，“快吃吧，明天李医生过来。”说罢，便关门出去了。
欣安精神病院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一栋独立的四层白色小楼，周围是一片银杏林，当下时节黄灿灿的银杏叶让天地间富丽堂皇。林昂喜欢这暖暖的黄色，不用接受诊疗的日子，他喜欢坐在窗边静静地欣赏这自然的馈赠。
因为林昂不像其他病人乱喊乱叫，也愿意积极配合治疗，所以医院安排他住进这个单人间。房间不大，一张钢架床、一个床头柜、一套桌椅，大概是为了避免病人发病的时候受伤，所以边边角角都包裹了泡沫。“如果这里不是精神病院该多啊。”林昂时常这样想。
扒着餐盘里的饭，林昂回忆早上看完的那本书，书里的林德旺终于还是疯了，可惜没有人送他去治疗，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林昂觉得自己和林德旺有些相似，一来大家都姓林，二是都患有精神疾病，不同之处在于他被送进医院治疗，而林德旺除了发疯以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
林昂的思绪随着林德旺一点点回到了发病之前。他一直在金融行业从事销售工作，当初选择这个行业时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所谓的体面，只是因为这个行业招的人多仅此而已，至于做销售，则是因为有提成，赚钱多。那个时候，他很需要钱，不仅仅是生活压力大，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觉得有钱才会被人看得起，自卑是林昂抹不掉的印记，他需要钱为他遮风挡雨。
凭借着自己的努力、领导的帮衬还有运气，他干得不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希望公司可以越做越大，自己愿意为公司奉献青春，“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在帮助客户发展，虽然是给客户在画蓝图，但我相信有一天一定会实现的。”林昂安慰自己。为了签下单子，公司有一套漂亮的话术，加上林昂理解后的承诺，客户一定会满怀希望，愉快地签下合同支付款项。只是林昂有点笨拙，总想着要兑现一些承诺，但他不知道的是，做生意就是要利益最大化，要实现承诺会让公司损失多少利润。最终，他的执着害了他，被迫离开。
后来遇到的公司，面试的时候老板满怀激情，梦想着要把公司做到业内前十。老板对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是闪着光的，而且允诺他可以通过公司的平台为之前的客户做服务，虽然这是一家算上他只有三个人的小公司，但林昂再一次满怀憧憬地加入。老板为了目标定了好几块业务，并且要求他同时将几块业务都做好，按说这是老板对他能力的信任，但他的执着再次向他发起挑战，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老板洗脑，业务要专注，要一项项来，可他没有想过按照他的节奏，公司何时才能在资本圈出头。
林昂是有能力的，只是也有执念。既然这些老板都不听他的建议，索性自己做。金融圈本就是名利场，要做好就要心怀梦想，梦想就是一只充满氢气的气球，只有飞起来才能称之为梦想，一旦爆炸落地，它的价值便成为灰烬。
林昂上学时作文写得不错，大大小小的奖也得过几次。按道理，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况且这些年在工作中也实实在在积累了经验，但他就是无法跨越心里的执念，总是认为赚钱的同时应该负有责任感，不能为了赚钱而赚钱。一个收入极不稳定的人却成天想着为客户做些什么，继而希望客户为社会进步做些什么，可悲又可笑。
林昂始终不明白，人生短短数十载，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无论是谁，都需要为自己编织一个梦想，那是不断前进的动力来源。什么事情都追求本质，看穿看透之后，生活索然无趣。
工作之余，林昂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自以为对人性、对社会、对生活比一般人了解得多，然而了解得越透彻与实际工作中的冲突越剧烈，也与工作时的自己矛盾越深。林昂渐渐地不愿社交、不愿意说话，总是一个人沉默地思考着，他想要逃离现在的一切，去过一种在他看来有意义的生活，朋友们发觉林昂变了，进而怀疑他得了抑郁症。
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朋友们对林昂甚是关心，开始张罗为他寻找心理医生，为了不辜负朋友们的心意也避免给别人增添麻烦，林昂同意接受治疗。
心理医生温博士如同他的姓氏一样，给人一种温暖而坚定的感觉。个子不高，身材管理得很好，头发用心地向后脑勺梳过去，衣着简单而考究，一双明亮柔和的眼睛镶在棱角分明的方脸上，让人多少愿意放下些防备。
“请坐，喝点什么？”
“白水就好，谢谢。”
林昂注视着温博士，恍惚以为不是在看医生，而是在与客户交流。温博士的诊室一点都没有医生的痕迹，看上去像是一间很有自己品味的书吧。三十多平的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套质感很好的布艺沙发正对着落地窗，左手边是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面密密麻麻排布着各种书籍，右手边是他的办公桌，看得出来，虽然样式简单，但肯定是仔细挑选过的。进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台高档咖啡机，“如果有个吧台，可以点单了。”林昂兀自想着。
“我们随便聊聊，想说什么都可以。”
林昂彻底放松下来，笑着说“好啊。”
“你日常喜欢做什么？”
“嗯……看书、画画、摄影啦，但都是业余爱好，并不专业。”
“很好啊，自己喜欢就好，不一定要做到专业。”
林昂只是听到这句话，就觉得温博士很懂他，在他所处的行业以及圈子里，大家无时无刻不在追求专业：服务要专业、话术要专业、做事要专业，所有的一切必须专业，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你给我的感觉很随性，并不像在从事严谨的工作。”温博士笑呵呵地说道。
“如果不考虑收入，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四处走走，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想了解他们的故事。至于现在的工作，我着实有些厌恶了。”
“为什么？”
“我感觉自己每天都活在谎言中。你了解我们行业吗？我们每天都聊着最前沿的技术，最新颖的商业模式，每个人都说自己的产品能怎么样，怎么样，张口闭口上千万上亿，但其实并不全是这样，多数情况下不过都是说说而已啦，当然也有实在做事的，只不过很少。”
“有这么夸张吗？”
“起初我也是不相信的，但怎么讲，沟通下来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有些人会很实在地告诉你现在的情况以及未来能达到的东西，也有人会直接告诉你大家一起做局，把钱赚了。可笑的是，往往都是做局的人赚钱最多，老实做事的人无人问津。”
“这会让你痛苦吗？”
“有点儿，我们每天都说着很漂亮的话，比如产品是填补国内空白的或是怎样，但去竞争对手那边，立马就会听到不一样的答案，八成知道不靠谱了。”
“类似的情况略有耳闻，我一个师兄回国后就有资本找到他，说愿意一起包装，条件挺吸引人的。”
“是吧，现如今大家生活压力都大，想赚钱没有错，但为什么一定要骗人呢？”
“不一定是骗吧，可能现实不容易，都是在给自己找希望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的客户多是工业企业，很多高端技术落后欧美很多年，真正被卡脖子的想要突破需要很长时间和金钱的支持。”
“这我知道，你说的是芯片吗？”
“不止啦，芯片的水太深了，但大家都知道真正的高端芯片其实还是空白。还有其他的东西。”
“这些都需要时间的，现在不也有人在做了吗？可能多数是为了圈点钱，但整体一定是向前的。”
“这点我同意。”
温博士起身去做咖啡，林昂端起水杯望着落地窗发呆，自己和温博士倒是聊得来，这样聊聊天挺好的。
闷热的夏日已渐渐褪去，秋意初显。落地窗外是一片老式小区，人们就着初秋的阳光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和谐、详实，生活的丰富多彩造就了这个奇妙的世界。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博士在咖啡机旁问道。
“还在挣扎，想要放弃现在的生活，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在犹豫什么呢？”
“我喜欢的事情都不怎么赚钱，不过为了生存，总会有办法的对吧。但身边的人都觉得我有点异想天开，现在踏踏实实赚钱最实在，我想做的事情太冒险。”
“所以你害怕了？”
“也不是害怕，只是怕给人添麻烦。”
温博士之前已经从林昂的朋友那里得知他父母早已过世，有点理解他所说的怕给人添麻烦是什么意思。他望着眼前的林昂，白皙的脸上，两道浓密的眉毛牵着一双单眼皮眼睛，整场谈话下来，林昂的眼睛里是有光的，并不像抑郁症患者那样有埋藏在眼底的悲伤。从医多年，他深谙抑郁症患者的痛苦，林昂即便有抑郁症，也是很轻的症状，这年头，身处竞争激烈的环境，各行各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抑郁吧。
“人的一生，可能就是牵挂的东西太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因有太多可选项而无从选择。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很佩服那些敢于追求自己梦想的人。风险无时无刻不在。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象牙塔，无非就是接受风险的程度，如果真的突破了限值，除了接受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
工作中林昂很怕听到周围都是和自己相同的意见，但此时温博士的话倒是一股暖流滋润他的心肺。身边的人都在告诉他要现实，成年人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利，温博士是个例外，他觉得今天的诊疗很值得。
“想清楚并愿意承担且有能力承担后果就去做吧，太多的人把自己装进套子里了。”
“谢谢你，温博士，今天和您聊得很愉快。”
“不客气，对了，你会失眠吗？”
“几乎没有，偶尔会有一两次，可能是身体自我调节吧，我需要吃药吗？”
“不用吧，如果有很多负面情绪排解不开，你可以随时联系我。”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好呀，谢谢您，我觉得还好，工作嘛总有糟糕的时候，但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不是吗？比如看着踢球的孩子或者雨后的小草就会快乐。”林昂爽朗地笑着。
太阳已经不再那么猛烈，林昂吃完饭坐在窗边回忆着过去的种种，餐盘什么时候被护士收走都没有注意到。在这片宁静、舒适的院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除了一些患者的怪叫声让人烦躁和不能出院子的限制之外，其他的倒有点林昂曾经幻想的居住地的感觉，远离城市的喧闹，每个清晨在鸟鸣中苏醒，如果愿意的话，看一天书都不会有人打扰，林昂躺在床上，开始回想遇见温博士之后的事情。
与温博士聊完以后，林昂对未来更加充满信心，温博士的话在林昂看来是十分难得的鼓励，他开始着手准备找曾经的同事接受相关的工作，计划第一站先去哪里。朋友们看着沉浸在美好计划里的林昂，觉得他的病愈发严重了。
和他探讨工作，林昂没有任何耐心甚至有些回避；平日浏览公众号也会肆意地去发表自己的观点；对网友的言论越来越不理解，认为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曾经的林昂开朗健谈，对一些事情很有自己的看法，也很乐于助人，与朋友们相处融洽。可现在的林昂，冷漠、孤僻、对周遭的一切不屑一顾、自私、狭隘、虚幻，一步步走向虚无主义的深渊，直到他彻底丢下工作，每天以写字、游荡为生，浑浑噩噩、自说自话。
朋友们觉得林昂疯了，以他的生活经历来讲应该能明白人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势而为。世间没有烦恼是不可以用钱解决的，如果有，只是钱赚得不够多。林昂梦想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去任意喜欢的地方实现，他经历过没有钱的日子，欲望无法被满足、求而不得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呀。况且作为成年人无论在哪里生活，世俗压力如同金钟罩一样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何苦作茧自缚，非要跟生活拧巴着呢？
还有为什么会对网上的舆论那么愤懑不平呢？大家都知道现在网上留言的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学生就是对生活歇斯底里的喷子，何必与他们较真？至于工作就更没有理由了，不过是谋生的手段，食物链的生存法则就是弱肉强食，先活下来是不是才有拯救苍生的可能？
为了挽救这个即将坠入深渊的生命，朋友们决定忍痛将他送去欣安精神病院，和其他精神病院不同，欣安不仅环境优美，且愿意在一定范围内提供林昂自由活动的时间及空间，毕竟林昂除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以外并不会伤害其他人。
林昂到底是如何同意住进欣安医院的，他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或许是因为周围的人都说他病了，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心甘情愿住进来的吧。窗纱上树影晃动，能听见寒风吹过的声音，今天一整天都在回想以前的事情，确实有些疲累，明天还要见李医生呢，林昂说罢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医生，早上好。”林昂笑嘻嘻地走进李医生的办公室。李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专家，胖乎乎的脸上常年挂着笑容，慈眉善目，如果肚子再稍稍圆滚一些，可以出演弥勒佛。这一年多，李医生来诊疗的时候总是给林昂讲他小孙子小孙女的故事，天伦之乐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快乐吧，瞧啊，多么善良可爱的孩子。
“林昂，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我没来的这段日子，你在干什么？”
“我？老样子，看书、散步、发呆、睡觉。哈哈！”
“最近在读什么？”
“陈映真的《夜行货车》，讲的是台湾六七十年代的事情，正是台湾经济腾飞的时候，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希望。但是里面的人也各有各的苦恼。您知道吗？有个叫林德旺的人物，想要出人头地，最后想做管理者想疯了，真是不值当。”
“嗯，生活总是越来越好的对不对，像你正值青春，多有奔头。”
“嘿嘿嘿……”林昂点点头附和着。
“你在这也住了一段时间了，差不多该出去了，想过出去之后做什么吗？”
“嗯……我想去西南的农村，走走看看，然后记录下来，现在网上报道出来的东西都有些浮夸，但我知道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他们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努力的、勤恳的生活着，应该有人去记录他们的故事。”
听着林昂的话，李医生警觉地皱了皱眉头。
“我知道你不会再从事老行当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要做这些的话，怎么生存呢？”
“这个啊，我可以边走边打工嘛，现在工厂不是用工荒吗？我没钱了可以做几个月，顺便体验下当地的风土人情。”
“那万一有一天你同样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呢？”
“生活中有那么值得探索的事情，何必拘泥于一处呢?”林昂依旧嬉皮笑脸地回答着李医生的问题。
“这是什么话，你今年都三十多了，一不想着结婚成家，二不愿意找个稳定的工作，还想出去浪荡，太不负责任了。”李医生嗔怒道。
“李医生，您别生气呀，我知道您这辈子见过太多大风大浪，求的就是平平安安，但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像我就不太适合结婚，婚姻里的责任太大了，一旦结婚就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我不能在没有足够准备的情况下，为了结婚而结婚，那样对未来的妻子、孩子不负责任。”
“好，婚姻不可强求，但是工作呢？你知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多么现实，一个人没有财力、没有地位是会被人唾弃的，腰杆都挺不直的。你原本的工作多么令人羡慕，多么体面，可你就是厌恶它，转而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生活，去记录什么普通人的故事，普通人不具备故事属性，他们的人生过于平淡无奇，这个世界上，只有能够激发人的欲望以及想象力的才叫故事，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为我们幻想的故事买单。”
“你之所以认为你曾经的工作是在画饼，赚的是别人不明所以的钱，致使你良心不安，那是你自以为你了解人性，但你从来都不知道人性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你的每一个客户在被你‘欺骗’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准备好承担一切风险，之所以愿意为你的‘欺骗’付费，那是因为背后会有更大的利润。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心甘情愿地被别人欺骗，如果愿意，一定有你不知道的诱惑，可能是金钱、可能是荣誉、也可能是自我满足的快感，总之都是有所图谋的。”
“所以呢？我就应该认清事实，与他们一起自我欺骗吗？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种坦诚的生活方式，追寻自己的内心，去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为什么追寻多数人的生活轨迹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不喜欢套路别人、尔虞我诈的生活，就算别人有所图谋，出于自愿，那是他的选择，我既然可以选择配合也可以选择拒绝不是吗？我的崇拜从来都不会奉献给那些名利双收的人，说我清高也罢，说我不入世俗也罢，说我沽名钓誉……我都不在乎。”
“我只想活成我敬佩的那些人的样子，不为名利，只为心中的孤勇和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以及自我的使命，他们也曾有另一种选择对吗？但他们没有，他们没有成为金钱的奴隶，没有被虚妄的消费主义所侵蚀，没有为了赢得世俗的肯定而出卖自己的初心。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勤工作，他们始终坚持心中的道义，即使身边的环境如同四季一样变化，他们依旧在坚持他们所坚持的，他们才是值得我尊敬、学习的榜样，而不是那些蝇营狗苟、只以名利为结果导向的利己主义者。”
“你简直疯了！”李医生咆哮道。
“那又怎样？”林昂夺门而出。
李医生平复了怒气，拿起笔在林昂的申请出院单的“主治医师意见”那一栏写道：“未达到预期治疗效果，建议继续留院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