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三阳路忆旧（五）

爸似白面书生，瘦瘦。人生在船，華字艇卅年。开同样船，同等职级，上海船籍港的待遇好，生活好，航线好，劳作轻松，福利好，工勤服是卡叽布，高腰水靴，蜂拥扎堆效应，人都不傻；川江重庆，精神高度紧张，技能要求很高，待遇、伙食差些，地方物资较乏；谁愿意放弃优越条件到艰苦困难环境，到穷山恶水中，讨生活呢？船有归属母港，叫船籍港。船舶是上海港籍，工作关系、户籍、维修、补给、人事调配、福利、住房、医疗，所有隶属上海方面管辖，家属多住上海。船调归汉口港籍，就隶属汉口方面。再调归重庆港籍，隶属渝方面。平民谋生差事，养家老小。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爸有时数月不回汉口，轮回最快也半个月。船的长江航线，由上海为中心，变汉口为中心，再变重庆为中心。经年干脆重庆-宜昌往返。还是这艘船，满员编制随船调动；船似饭碗，人围着碗转；美制華字艇当初许多技术员住家上海，缘此历史过程。轮船从远洋来，再从上海辐射扬子江，西上。爸叫妈调重庆。妈说跟你，负担一堆，兄弟姑侄挑着，城乡无立锥地，我们困难谁拉手？三阳路租房，再赴重庆爬坡？不。

他是长江下游引航世家出身，舵工三副执照是上海考发。轻车熟路，几个前辈和老师都是上海大领江。当然想航上海航线。上海人才济济，什么船都可以开往上海；十几匹马力小拖轮，吊拖十几条平舱驳，航行黄浦江，摇摇晃晃，一条龙长悠悠；万吨轮你走你的，小拖吊龙灯我走我的；百把吨的铁驳改装自航，也汉口开上海；七百匹马力拖头，是吊拖淮南煤驳队开往上海的长江运煤主力。黄浦江交关大来嘢…长航局重庆分局总船长对爸说，你是抗战胜利的年轻老川江，不能调走，川江正差人。长江是黄金水道，命脉。

他回家，就是过年，顶多两天，武汉港装卸他船货物的时间。川江枯水，滩漕险恶；中游也浅；夏季洪水，川江滩漕汹涌，中游漫坪。川江洪中枯水三种水位，一年四季都是险要滩漕，都有大领江引水责任段。长江中下游又各是引水责任段。打工仔的工钱，从来不好拿。爸经批准休假，有时才几天，电报到：汉口中山大道1454号XXX收，速回船。发报人：人民XX号。爸船的电台公事直接联络各地邮电局，明码，译文送到家。妈有急事，随时到邮电局，直接填人民XX号XXX收。不填写收报地名，电讯柜员受理发报。按商业电报收费。有规矩。

爸船最高领导是党支部书记，行内称政委。党代表。这时，即到江汉关长航局总调度室，专用电话，叫通本船，报告本人立即赶到；持证开免票，乘客轮赴重庆，或上海。工作需要。长航局重庆分局处级，政企合一的川江航运老大，管辖各类船舶数十艘；最远重庆至上海航线，1954年中国交通部部长章伯钧，对长江航区一等二副以上，颁发执照。1957年以前，重庆分局隶属一等一级船长大副，顶级职薪288、244；以下其它。1958以后，提职不提薪。全国工资分区12类。长沙、重庆是3类，武汉是4类，上海是8类，新疆12类。如同样学徒工，重庆的16，武汉18，上海似28，新疆似50。

父母带我去中山公园，平常日子算过年过节。中山公园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峰回路转、树影婆娑，现代化的社会休闲园，似英国倫敦海德堡公园之风格，不逊。第一次划舢板。很开心！妈说，你爸是顶尖操船手，我满头大汗，一边拼命猛挖桨，一边他偶尔轻松一两下桨叶；我划桨累了，放下桨，他一边单桨划舢板直行。我不知这是一手绝招。

回家，一元路下车，去春明楼吃馆子。有亲戚来汉，一定上个馆子。平时，早餐，烧锅开水，将昨晚米饭煮开，吃烫饭，咸菜，或鸡蛋、镇江萝卜头、涪陵榨菜丝；有时无菜我一样吃好。有时煮干面条。不外买成品小吃之类。爸家境贫寒，念中学赖舅舅资助。节俭，持家之本。我不知三阳路邻里传统早餐吃么事。中小学同学，男生吃了摊点各品，有的向大伙说一句，刚吃热干面，1角钱；糯米鸡1个、米粑粑一对，1角2分；面窝4分个，油条一两5分根。没听过中小学同学上学早餐吃豆皮，二两1角伍；蛋米酒1角。那个历史时期，大米凭粮票0．137元／市斤。武汉人确实喜欢买街头过早；有的一上的士，窗口甩出半碗热干面；电梯里，呼呼热气腾腾芝麻酱热干面，这叫做风风火火抓紧时间；昨晚一定深读课本，撰写论文大作，武汉高校群名气不是吹的。你不懂。伙计！

上海街头小店，半两粮票3分钱一只小油条，蘸虾米酱油，吃泡饭。长辈待小客。我从不敢与汉口同学嚼道。

三阳路邻里小孩，端着碗蹲街头吃，我从不打探什么。他们总是嘲弄我，嘻嘻，烫饭！吃烫饭也不是什么丑事，也不妨碍谁。又没偷窃。

旅美几次，美国华人房东善意，买来南京板鸭、藕、真空包装热干面、深海鲜鱼。说，你武汉人，喜欢吃热干面吧？

板鸭我可以做熟，一鸭四吃；藕可以滑、炒、闷、烧；深海鲜鱼可以煎、炸、烤、烧。唯肩负武汉市盛名名牌的热干面，小吃。我不敢吱声。我不敢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不懂，吃得少且不嗜。

那一包袋卖美国热干面，我沒触动，不知谁吃完了，当然也不知滋味。营销蛮成功。

听说，八十年代武大学生食堂早餐主打是馒头、花卷、稀饭、汤面、菜包子。汉口一元路机关大食堂早餐也类同。热干面作为市场商品早点品种，那时尚未进入某些高校食堂和机关食堂。社会在进步，生活水平日益提高，饮食品种多样化、普遍化，历史发展必然。武汉是早点名都，是好事。

蔡林记老字号，热干面。本店曾在中山大道水塔对门。我买过，好吃。海内外来客，我引他们去武昌户部巷，尽兴吃。在我家吃了么事不洁，拉肚子，我耗资药房买药。饮食男女，各有口味。风味早点，绿豆换米而已。

小时候，出巷口右拐，就是豆皮夫妻店，生意兴隆；过几家，是热干面西施店，总排队；再几，光明合作食堂，五开间门面的餐馆，从二曜路以下，至六合路三元里市二中，唯它规模大。早餐，热干面、热干粉宽的细的、豆丝，肉丝面炸酱面牛肉面，油条、油饼、面窝、鸡冠饺、煎饺、生煎包子、烧梅、豆皮、豆腐脑、豆浆、酥饺、米粑、欢喜坨、馄饨、北方水饺、糯米包油条、糊米酒、蛋酒…食客满满，我少见街坊熟人长期消费这。午餐晚餐菜谱，南北大菜，荤素汤肴，排骨藕汤，卤蹄膀猪头肉，剁椒鱼头，红烧喜头，清蒸鳊鱼，时令蔬菜，下酒油煎花生米，兰花豆，臭干子，五香茶叶蛋，零拷汉汾白酒，黄鹤楼瓶装，东西湖啤酒，红花绿茶。我路过十几年，没吃过也见过怎么做；权充厨子下手，谋生一技。感激三阳路。

二级工三十几块钱，每天过早2角、游泳烟一盒2角6。午餐呢？交通费呢？蛮滋润嘛。城市就这么发生发展来沙？你不懂。个板马。

巷里小邻，楼下大邻，没收入，偶然聚聚朋友，光明食堂撮一撮。劳动所得，花钱怡然。之前，雄性信鸽深雨点，XX飞翔翅膀章的，鸽笼被撬锁；妈妈工资粮票钱包刚置碗柜，别几个人晃过，就不见了。无语三阳路。

夜晚，光明食堂锅贴饺子熟了，锅铲敲锅沿，咣、咣咣咣，震天响。我家楼上听得清。奶孩的妈叫我，舀小半杯大米，煮稀饭。二两米。她喜欢吃汉口发饼、喜饼、绿豆糕、芝麻糕、香草蛋糕、蔴烘糕，哈斗、牛角酥、琪玛酥，月饼广式、苏式、潮式，酥糖，杂糖、京果，小零食。我长大当厨徒，悉心买些，请妈吃吃。妈妈打工时待人宽容，女同事们经常无故叫她请客；她掏出2块钱，有人跑路买来瓜籽糖果，一吃了之。人缘好。

三阳路是武汉市一路公汽的起点终点站。大型客车斯科达从北京路站左转，进入胜利街，近100度钝角弯。司机每每减速靠右侧，再左旋方向盘两满转半，安过北京路小学路边，转过弯来，下行三阳路等。个别有倒车重新转弯的。这种高超娴熟的驾驶技能，在全市公交系统，首屈一指。对我后来谋生轮船学舵工，有影响。三四路公汽吉斯是开往岱家山、堤角的。斯科达、吉斯，东欧制造柴油引擎。山河岁月，美好回忆。照片系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