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六十三)深刻检讨

医院里,严苛被推进手术室。门口那一直亮着的红灯散发出一股揪心的焦虑,让人倍感煎熬。天花板及四周墙体那浑浊的白色让这并不敞亮的环境显得更加宁静,宁静得几乎可以让人窒息,且不时地渲染出一种让人心底滋生出一波波战栗的恐惧。当当的心拧得紧紧的,她只能不由自主地搓着手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不停地踱来踱去,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的表情阴郁黯然,整块脸的肌肉都揪在了一起,就像在秋霜的虐打下表皮上满是皱褶的一条苦瓜儿。

“在那头!”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守守他们过来了。打过招呼之后,当当问大家为什么过来。守守说之前已立过誓,做人不能背信弃义,老大有事岂能一走了之?若此时有违誓约扬长而去那又与禽兽有何差异?成成也说他已经说服了爸爸,先过来看看情况再作定夺。杰杰上来关切地询问现在的状况。当当说,人进去后还没出来,有点焦虑什么什么的。杰杰回应,说有医生在,没事的,只管等,放宽心。

吱扭一声,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戴眼镜男医生出来,他慨叹说伤者真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万幸至极,刀子仅从肝脏与小肠中间穿过,没有伤及内脏,故也没有生命危险。当当听了,悬在心里的石头才瞬间落了地。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彻底地放松下来,脸部的肌肉刹那间也展开了,就像一朵快蔫掉的鲜花得到雨水的浇灌,瞬间恢复到之前的茁壮。

此刻,大家的脸上都现出了轻松的表情。

“当当!”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只见一位少年正拄着拐杖像车轮的边沿缺了一角似的一高一低、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是磊磊!原来磊磊驾驶三轮车摔到深坑后就被人送到这里。他之前在病房门口看到守守一行,就猜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也就跟着过来了。

杰杰说,大家都吃了东西才过来,问当当吃不吃得下?要不要打个饭?

“钱我这里有!守守,你去买!”磊磊边说边掏钞票递给对方。

当当的记忆瞬间又被激活,是呀,这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孩:杰杰一心助人,但总是显得过于文绉,一定要参考对方的意见才会付诸实施;但磊磊就是那么霸道,他有时甚至不需要对方的意见,一出手就将所有的事情办妥了,而且连反对的机会都不给。

嗯,我还是更喜欢后者!

吃完盒饭,当当就看到严苛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众人拥上前,将病人推进空调病房。当当走上前去,看着熟睡的严苛,她细细地端详着对方的脸,然后用手捋了捋两鬓那依稀可见的白头发,接着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且不停地摩挲着,摩挲着……片刻,他转过身去,给严苛盖好被子。

这时,陪远慧大师过来的小沙弥说,众人不听劝告就逃了过来,现在须配合警察工作,以免把事情闹大。之后,俩警察过来,他们让杰杰照看病人,然后将当当一众带到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警察逐一地将他们带进另一个单间进行盘问,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完成调查,并做好了笔录。

四点半,警察将他们交回给远慧住持。

正当大家欢呼就要解脱的时候,一群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当当一看,人群中有中学校长、班主任郭老师和小学校长等等,咦,后面还跟着鲍牙锋和他的班主任陈老师。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难道老师们都有顺风耳、千里眼不成?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老师们早早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情况早已掌握。

守守和成成被小学校长带走了。校长和老郭将当当重新带回到屋子里。当当一本正经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是啊,以前在他们面前可以满不在乎,是因为所犯的事儿都不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次不同,这不是一般的打斗,已经上升到杀人夺命的地步了!用专业点的话来说,事件已不是一般的违法,已经涉及到严重的犯罪了,虽然犯罪方不是自己这一方!

郭老师的脸如包拯一般的黑,此刻用乌云密布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了。是啊,自己的学生出了那么大一件事情,这个责任肯定是跑不了的,虽说此时正值假期,用不着负直接责任,但接下来的思想教育工作及后续风险的积极防控,都让他备感压力。

校长摸了摸他那尖锐得可以凿穿胸膛的下巴,也黑着脸,竖着眉,目光如探照灯般犀利地停在当当的脸上:“吃了豹子胆了,你!上次出事到现在有几天?出格的事接二连三地来,你想咋地?还想杀人放火?你还是不是学生,你还想不想读书?”

当当还是一声不吭,毕竟这事非同小可。

”我这个当校长的整天就盯着你们这些破事?若是这样我还有时间工作吗?你们能不能学点好?别老是给学校抹黑,拖我后腿!我从早到晚忙这忙那,都没空歇一会儿,我做这个校长容易吗?可你,却整天给我惹事!”

“净对我们凶,家长来闹事时你屁都不敢放一个!”当当在心里嘀咕道。校长仿佛看穿了当当的心思,他板起脸抬高声调猛烈反扑:“别说我校长凶!你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吗?搞不好会出人命的!人命关天,你懂吗?”

见当当一时无语,校长顺势打压:“你说,我们学校在校会上有没有讲安全?——有嘛,每周都讲!你说,为啥不听?”看当当在小声嘀咕,似乎有所抵触,他立马回头问郭老师,那意思是安全问题在班会课上有没有讲。老郭点了点头,说一直都有。“就是嘛!”校长重复说。

当当在心里又嘀咕道:“有一周没有,放农忙假那一周。”

校长瞥了当当一眼,这孩子,在心里找碴呢,不来点疾风骤雨还真的压不弯她!世事难免百密一疏,得将她的口封住,这样才能堵住所有的漏洞,确保事情万无一失,以免再生出事端来。想罢,他再次提高音量:“我们一直强调安全问题,也始终把它当作我们学校的头等问题来抓。你不要说我们没有讲,班会教案里有记录,校务日志里也有,都是可以查的!关于这点,上级来检查时也表扬了我们!还有,放暑假那天,我们还特别强调了学生不能聚众斗殴,不能聚众斗殴,你们怎么就不听呢?该说的我们都说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现在的问题是你们不听,我们有什么办法?你们的胡作非为,与我们学校无关!”

当当又在心里嘀咕上了:“那么怕出事,那么怕担责,格局也太小了吧,哪里像个当领导的?”

老郭在心里也嘀咕道:“校长啊,我们是来处理事情的,不是来撇清关系和推卸责任的。其实利害关系我们都懂,我们做教师的两头难,家长和上级两头都不讨好,社会又吹毛求疵,经常拿着放大镜来审视学校和老师,一次不可抗力造成的事件或不经意间出现的一点小瑕疵都会被他们拿来小题大做,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不得不在全社会的监督下进行道歉和检讨,有人甚至因此而丢掉了工作,前途尽毁。想想,真他妈不容易。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啊,她还只是个孩子!”

校长把脸拉下来,唬着问当当:“听说你是这个团伙的头头?”看当当不作声,他立马亢奋起来:“一个初一的学生,就学会组织社会团伙,你懂政策吗?你懂法律吗?小小年纪,什么不好学偏学这个!咦,还桃园三结义了,你以为这是三国吗?想乱世出英雄?嫩着点!还拿刀决斗,我看,啥也不是!”

又不是我们持刀伤人!当当立马反驳:“不是我们这方持刀!”

校长也知道,现在的孩子都这个德性,话语中有那么一丁点儿不符,他们就会拿来进行强烈的反击。但我是一校之长,怎么可以容忍一个学生给我下马威呢?他脸色一沉,扯开嗓子吼道:“就算是对方持刀,也说明你们有问题!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想想,他们为什么偏偏持刀来对付你们,而不是我?告诉你,问题就出在你们的身上!”

当当重复道:“总之,不是我们这方持刀。”

校长一听,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他刷地站起,右手一拍桌面:“反了,你!做错事不思悔改,还敢狡辩,我看你还想错到什么时候!凡事都为自己找借口,这不是为下次犯错找理由吗?”

“总之,不是我们这方持刀。”当当大声地再次重复。

气得我!校长在心里不停地嘟囔着。看来,这妞惹不得!要是再给她顶上几句,那我这校长的老脸该往哪儿搁?出几句恶言损她?别把事情闹大了,这可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命运,万万使不得!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的家长都惹不得,都得像大爷那样供着。若因意气用事而丢了自己的乌纱,那才叫不值呢!一万个不值!哎,找台阶下吧,免得收不了场!但此时服软,那我的老脸也没地放啊,怎么也得硬这最后一回!

想罢,他瞪大眼睛,拧紧眉头,扩开鼻腔,让脸变得更加的狰狞,还传出了呼呼呼且咄咄逼人的气息声。他咆哮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般犯错,还敢顶嘴!不处分你,处分谁?不处分你,还有谁去遵守学校纪律?”他不让当当有喘息的机会,再用力地一拍桌子,“好好给我反省,再给班主任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说完,他对老郭呶了呶嘴,就走了出去。好在,这丫头没顶撞。

老郭走过来坐下,命令当当站好,然后进行严肃的批评,说持刀斗殴就是个大错,不容学校宽恕。当当想反驳点什么,但一看到老郭那威严的眼神马上就缩了回来。

这丫头,吃软不吃硬,得变招才行!措辞严厉地教育了一番之后,老郭转向耐心开导:“当当啊,当看到对方持刀捅向你的那一刻,你是怎么想的?”看当当没有回应,他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这刀要是插在你的身上,你可就没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以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不怕吗?”

是呀,要是没有严苛为我挡刀,那真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当当心头一颤,微微地点了点头。

在老郭的引导下,当当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还原出来。

老郭语重心长地说:“做任何事都不要意气用事,得三思而行。”

“当时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悍悍他不理智!”当当回应。

老郭眉头一皱,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是的,他是有问题!”只见他眼珠一转,换了种更和缓的语气,“不过啊,明知道悍悍这个人这么鲁莽,打斗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预判,从而做到将风险降至最低?”

“人要脸,树要皮,我拉不下这个脸来认输!”当当说。

“这……这不叫认输,叫远离!”老郭说。

“但面子真的挂不住!”

“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特重要!”当当态度坚决。

老郭思考片刻,问道:“那你说说,打赢了你赚到了什么?”

”“赚不到什么,但出了口恶气!”

“如果亏了呢?比如给打痛了,打伤了,或者搭上了小命……”

当当不敢再说什么。老郭这番话还是蛮深入本质的,打赢打输的确都没有什么利益可言。

“有没有想过父母的感受?”

“啥意思?”

老郭一笑,说了一个故事:一天上午,有个父亲将摩托车停在村道旁边,就下地干活了。这时,邻村的一个恶棍以摩托车挡住轿车的去路为由,将这个男人的摩托车移走并推进臭水沟,令摩托车的后视镜被严重压碎。这个父亲忍受不了这般侮辱,就上前找对方理论,并要求对方赔偿。双方一言不合就互相推搡,谁也不肯让谁。恰在这个时候,那个父亲接到家里小女儿的来电,电话那头说,让他干完活就早点回家。听到孩子甜美的声音,那个父亲想开了,他决定不再与恶棍纠缠,推起那辆被压坏的摩托车就回家去了。

看当当还在思索,老郭问:“故事说完了,你想到了什么?”

“我懂了!”当当说。

“懂了?哦,懂了就好,懂了就好!”老郭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当悟到了。是啊,我们生在这个世上,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的身边还有很多亲人,他们不愿意看到我们有什么危难,他们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平安幸福地活着,所以让亲人感到安心感到幸福,才是我们最需要考虑的。因一丁点儿小事就可能葬送我们的性命,太不值了!如此说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避免和这些烂人发生冲突呢?

当当一下子思绪连篇:如果我不争那一口气,严苛也不用受那一刀。一口气和一条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输掉那一口气换回人的平安,这有什么不好的?嗯,老赚了呢!

“问你个问题,假如我们给疯狗咬了,那要不要咬回去?”老郭微笑着问。

当当心里扑哧一笑,但一想,问题没那么肤浅。她思索了一下,缓缓地说道:“对垃圾人的挑衅,我们应该尽量避免和远离!”

老郭的脸彻底展开了。这丫头,一敲脑袋脚底板就会作响,蛮聪明的,就是冲动了点。

谈后的最后,老郭作了总结,说这次的教训差点以生命作为代价,应该是非常深刻的。他让当当好好反省,然后写一份检讨,最后再由他呈交给学校。他一再地叮嘱当当,说检讨书里态度要真诚点,反省要深刻点,内容要具体点,争取获得宽大处理。

“嗯!”当当响亮地回答。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此时,阴霾散尽,碧空如洗,白云悠悠,凉风习习。一只暗绿绣眼鸟时而侧着身子上下翻飞,时而叽叽喳喳地在枝头上跳跃,好像在述说着雨后的清爽。夕阳的余辉穿过树梢照进室内,如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在当当那粉嫩的脸蛋上。当当眼睛一眨,睫毛轻轻挑动,就见那七彩的光晕在睫毛的四周炫闪开来。光晕的映衬,让此刻的当当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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